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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断鸿归处
    日月衡交替,阴阳互为生。

    静流汇其中,罡气运周天,

    沉心绝思虑,气海通命门,

    掌中执九全,人剑合和一。

    虚实之由心,死生之玄通。

    夫习之者,化一归元,一即元,元为一,月盈亏,水满溢,人无完人,剑无完剑。

    意守丹田,内外合修,贯指天地,一剑惊雷。

    天刚破晓,他自持续的调息中缓缓睁眼,蓄积的内力充盈周身,他手握长剑,带上一惯轻佻的笑容,挥斩纵劈而下。

    刹那间,奔腾的河流声势大作,如同沸腾般轰然炸裂,硬生生被划开一道极深的沟渠,而两侧水幕耸立,高约数丈,碧涛飞散飘向四面八方,哗哗作响,震耳欲聋,气势之滂沱浩大宛如截流断浪,地动山摇。

    郑长铎走到近处几乎被淋成了落汤鸡,他两眼发光,神情炯炯,浑然不顾一身水渍,似笑非笑地在口中喃喃重复:“成了,成了。”

    血液似因此火热沸腾,如眼前绵延的长河在体内奔流涌动,冯笑有些抑制不住地激昂畅快,这一剑像要劈开混沌,斩断过去,撕裂所有的怅惘杂念,辟出一个只属于他的天大地大。

    郑长铎停了片刻,走到他身边拧下衣摆里的水,抬眼却见他点滴未沾,仍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冯笑手腕轻旋挽出一道潇洒的弧线,将九全收入鞘中。

    郑长铎浑身湿漉漉地站在他一旁显得尤为狼狈,他抹了抹滑至下颌的水珠,漫不经心地叮嘱道:“你且收拾收拾,我们现在就回去。”

    冯笑微讶,顿了顿眯眼道:“原来你还留了一手。”

    “不是我要留后招,是你没真刀真枪的和别人比过,只同我一个人打可试不出深浅。”

    冯笑马上想明了他的心思,眼神染上一层凌厉之色:“你要我和溪陵比?”

    “干嘛?你不服啊?他虽说没学下去,但基本功比谁都稳固,他扎扎实实习了五六年的第四层不一定赢不了你这刚上手的第六层,等着瞧吧。”

    说罢他轻车熟路地跑去解了小舟的绳索,船虽离得远,却还在方才激起的余波中起伏摇晃。

    行驶在宽阔的河面上他始终沉默,他在努力回想那天回溟风谷的时候趁着酒劲和戚筱凤说了什么,不然她何以把回元金丹又还给了自己?一会儿见了面该拿出什么说辞?他心里开始少有地忐忑起来。

    思绪不宁时船似乎较平时行得尤为迅捷,仿佛才倏忽之间就已靠岸。

    等回了溟风谷,见到屋后山头的层林尽染、黄绿相间,二人才恍然发觉时节已入了秋。

    近处麦穗金黄,丹桂飘香,这里完全如同乡野,彻彻底底摆脱了过去武林豪族的身份,隐匿于这一方桃源安然恬淡。

    玉秾在田地忙碌,她身旁还站着个不知所措的人,扎着粗布头巾立在田陌间,偶尔搭把手帮些小忙,更多时候则是好奇,反而是她更像个乡野里来的丫头,什么都不懂。

    冯笑抱剑在远处观察,她的眼睛看着玉秾忙前忙后,耳朵听着玉秾闲话家常,时而点头,时而思索,时而想到什么自顾自地笑,一会儿跑去关心别的田地,一会儿又因为近旁飞过的蚂蚱吓得哭丧着脸乱跑。

    轻松无忧好似回到了年少时,每次偷偷跑去宁朔王府看她,是冯笑最放松也最愉悦的时候,包括现在。

    他忍不住微微绽出一抹笑,同在此时,专注的双眼迎上一束纯粹目光,两两相接。

    戚筱凤愣了愣,仿佛在确认真假般盯了许久。

    他的下颌蒙上了一层浅青,晒黑了些,也清减了些,他以前总要山青水绿极尽讲究才肯出门,今日只着一身朴素衣裳,他一定吃了很多苦,比以前独自在江湖摸爬滚打更辛苦,比受人追杀四处奔逃还要疲累。她想再看看他,却只是违心地转身抱起身旁麦秆默默走远。

    玉秾见她离开,直腰看向远处的冯笑,无奈耸了耸肩。

    冯笑内心并不在意,只抬头望了望远山碧水,觉得当时那粗茶淡饭、布衣蔬食的愿望似乎近了些,心也更静了些。

    南麓的榕树全然不理秋风瑟瑟,枝叶依旧遮天蔽日,巍峨高耸。

    树影斑驳落在溪陵的肩头眉梢,他听闻声响睁眼看去,冯笑执剑向他走来,一斜眼,郑长铎在另一座山头眺望二人。

    溪陵从草坪上爬起,抖抖身上的杂草落叶,温和笑道:“回来得比我想象中的快。”

    冯笑不答,只缓缓把剑抽出。为公平起见,他没有拿出九全,只随意带了把普通配剑而已。

    溪陵看了远处的祖父一眼,不禁无奈:“一定要打?”

    冯笑也侧目瞥了眼郑长铎,五指依次握上剑柄,狭长的双眼闪过一丝振奋:“看来,今日总得有个人先趴下。”

    溪陵侧头往鹿脖子上拍了一把将身旁的当归赶向远处,待它步出十多米后才回身。

    此时,他剑已在手,神色平静:“怎么比?还像上次那样?”

    “只试惊雷,点到为止。”说罢,冯笑垂握长剑抱拳笑道:“青州郑澈,得罪了!”

    溪陵也摆开架势,回的豪爽干脆:“溟风谷郑溪陵,请赐教。”

    话音一落,二人即如两股劲风互相掣肘,同为一套剑法,溪陵使来豁达宏放,沉稳扎实,在冯笑手中则剑势凌人,风流大气。乍一看大相径庭,实则异曲同工。

    冯笑斜身左右挥剑,衣袂飘飞,利刃上内劲十足,周身扫过沁出阵阵寒气,溪陵手下游刃有余,格挡拨挑,皆可一一化解。

    前三五十招两人势均力敌难分伯仲,冯笑变换攻势,足跟一转,剑走偏锋,向侧面展臂扬锋。

    溪陵双眉顿时一凝,弯腰躲过这招,又带起几缕草叶径直横扫而去,速度极快且力道浑厚,“叮”一声响就重重敲击上剑身。

    冯笑手中长剑险些被打飞,他不由一惊,但转瞬又恢复冷静,谁料溪陵突然士气大增,步步紧逼,他沉着地一剑剑挡下,迅速思索对策。

    冯笑心道:前几十招他应是在观察自己,但凡找到漏洞和空隙就能出手反制。练了这么多年的惊雷,对路数格局了如指掌,哪怕未曾练到第六层,多少也能揣摩出个中意思来。

    论剑法自然熟悉不过溪陵,他甚至能猜到自己下一步要如何出招,也唯有用他没有习得的部分方能与之抗衡。

    惊雷剑法第六层更侧重于内功修为,臻于一定境界后,手中之物皆可化作武器,这也是几个月前郑长铎仅凭一杆烟斗就能轻松击败冯笑的原因。

    他暗暗运气,蓄力于手臂和掌心,不以攻速取胜。可冯笑稳,溪陵比他更稳,溪陵剑若寒光挑刺过来,待冯笑正要挡架时,忽一变招化刺为劈,横向猛扫,冯笑提了口气匆忙后倾,利刃几乎擦着他鼻尖拂掠而过。

    紧迫感令心跳骤然加速,激出他感官的兴奋,这是酣畅淋漓、棋逢对手的快意。

    冯笑腾跃数步,转瞬又递剑推进,招招附着雄浑内劲,他姿势潇洒轻快,剑气所到之处断风裂空,呼啸有声。溪陵始终攻守有序,收放自如,剑尖贴近对手上身疾刺,冯笑闪躲之下翻身后跃,手中扫出一条弧线,溪陵退后几步,明知其劲气凌厉,却反其道而行之抬剑一压,借力打力。

    冯笑旋身落地,长剑却铮然震飞出去,落到了远处……

    “好了,不打了。”溪陵摆摆手抹去额角的汗赧然一笑。

    他的剑才入了一半鞘,忽地疾风扑面飞来一剑。

    “再来!”

    冯笑挺身欺近,眉心鬓边坠着薄汗,他那样桀骜的性子怎容自己落败。

    重振旗鼓后的锋刃裹挟了几分威势外还染上了丝丝寒冽的剑意。

    溪陵微讶,冯笑吃了败绩却不急不躁,反而更为气定神闲,此后溪陵的每一剑他都能顺利招架,甚至设法反制,九十七招后,冯笑再次脱了剑,随即又是一声“再来!”

    溪陵后背渐湿,冯笑的剑每打落一次,剑法便精进一分,用的是惊雷剑法,身姿却还如他那名动江湖的扇功“乌夜啼”,时而如疾风骤雨,时而似落英缤纷。

    正午,远山飞过一只红隼,褐羽划空,振翅翱翔,昂头一跃冲破了云雾,霎时,剑凝流光,满天散碎,若一道明虹初绽于天际。遥望中的老者眉心一蹙,冯笑唇畔浅浅勾起,凤眸半眯,似笑非笑。

    红隼入云,啸唳长空,一记清脆震响,伴着泉水般零星细碎的声音,长剑飞脱数米落在了地上,但这次不是冯笑的剑,而是溪陵的剑。

    冯笑凝眸远眺,此时郑长铎已不在山头。溪陵走至剑旁不语,银光暗淡,片片断裂,他的佩剑被那一击打得四分五裂。

    片刻后,老头自坡下碧草掩映中缓缓上行,见地上碎铁狼藉,不由沉下嘴角“哼”了一声:“溪陵赢了你四次,你小子才胜一次就这般得意。”

    “我何时得意了,这话说得我实在冤枉。”冯笑知这老头又倔又护短便不再多言。溪陵心中却明白得很,冯笑剑法已在自己之上,即使再比下去也同样的结果。

    溪陵同郑长铎说了几句好话,哄他得心里畅快便设法支走了他。

    南麓只余他们二人,冯笑站在几步外,一袭白衣孤清如月,他回头看了眼,溪陵正默然拾拢断剑,兀地问了一句:“你不去找她?”

    他回身浅笑:“你还有话和我说。”

    “你这样会洞悉人心,为何看不出她要什么。”

    冯笑侧头,手中不知何时握上他用惯的折扇,清风带起他飞扬的眉眼:“你怎知我看不出。”

    “除非你装傻,不然为何总去伤害她。”

    “我有我的打算……”

    溪陵别过头默不作声,冯笑走到他身旁自然而然地坐下,捡起地上一片的断剑拿捏在指尖,他笑了笑:“有什么话不如今天全说开了,我可藏不到明天。”

    “不要践踏她的付出。”溪陵正视他,一字一顿,“她为了你求神求佛,求我祖父,甚至来求我,你待她,可有半分真心?”

    冯笑五指微动,不慎让那锋利的刃口划出了一道血痕,他低头抿去,抬眼笑得漫不经心:“当世武林第一美人,岳阳鸣霄楼楼主之女薛莞,前年我在汴河游船时有幸面见过一回,的确惊为天人,无怪乎风煦刀周诏琦、洞庭第一剑梁誉那样散淡自在的大侠也会对其念念不忘、苦苦痴缠,九嶷山苍梧派门主更言薛莞‘美若春桃初绽,丽如瑶琰流光’。我以为惊鸿一瞥并不会如何,但之后薛莞又数度游览汴河,总寻我聊几句江湖事,可说到头都是些琐碎小事。”

    “她对你有意?”溪陵不知他说这些的缘由,却也淡淡回应了过去。

    他笑笑并未直言:“我当时心想,与你薛莞相识倒不如直接同薛楼主结交,何必绕个弯子。谁知后来却有趣的很,自她回了岳阳,薛楼主便开始常与冯家唱反调,明面上的原由从来不提,实则是暗恨我不解风情罢了。”

    冯笑不需溪陵接话,仍自往下说道:“花仪楼顾秋娘,中原首屈一指的名妓,本是官宦之女,可惜后来家道中落,迫于无奈才终日卖笑为生,但有多少文人雅士、王孙贵胄竞相争夺欲占为己有,毫不输当年的李师师。她嘛,样貌、才情、品性的确是一样都不缺。”

    “还有九练堂掌门孟紫玉,一人统领几千弟子,飒爽英姿、明艳动人,她门外想一睹芳容甚至送来聘礼的人一波接着一波,连她自己都不堪其扰。”

    他说着,身子微微后仰靠上了榕树,叶间漏下的斑驳光影照在他眉目间,生出一股惬意安然:“你问我待她有几分真心。”他眯眼打趣道,“人心又不是蒜,哪能随意分成几瓣的?”

    “你又说笑了。”溪陵少见地皱起眉,露出不快的神色。

    “堂兄。”冯笑突然这么喊他,倒叫溪陵抖了抖,竹笛朝他一推挪远几步沉闷地不再说话。

    “枉我铺垫了这么多。”溟风谷缭绕的薄雾已散尽,他忽站起身微微昂头,金芒耀辉洒在白衣上似轻柔环抱,阳光下他笑得清朗无邪:“她无薛莞美貌,不如秋娘才识,也没有孟紫玉半分的干练,可天涯辗转,江湖旷远,只有她才是我的归处啊。”

    溪陵迎着粲然曙光看向冯笑,他圆滑狡黠,风流不羁,话可以是虚情假意,但眼神却骗不了人,同戚筱凤看他时如出一辙,温暖、安心充满希冀。

    溪陵走近一步沉声说:“我知道你与她拜过堂成了亲。”

    “你知道了?”他挑了挑眉透出丝丝不悦,“她还真是什么都和你说。”

    “我会退到一旁断没有别的想法,不过……”话至一半他抬手拾起地上碎剑,毫不留情地捻出一片断刃朝向冯笑,“若你待她不好,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冯笑侧目,将两指轻轻一甩,他手中那小片锋刃眨眼飞了出去,弹击打落掉溪陵指尖之刃,两两碰击,清脆悦耳。

    他头也不回地抬腿往坡下走去,背身爽朗笑道:“没机会了,我心眼可是很小的。”

    他说着大步流星匆匆离开了南麓,但突然顿了顿脚步,仿佛被什么点醒般生出一个念头。

    冯笑目色炯炯,忽地回身喊道:“溪陵,多谢了!”

    突如其来的谢意令树下人一头雾水。

    谢?谢我什么?

    溪陵不解,远处的他眼中却笑意浸染,春风满面,又隐隐暗藏一丝捉摸不透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