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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桃源内外
    冯笑回到溟风谷的第二日便窝在房里睡了一整天,他自打记事起除了生病受伤,几乎没有这样爽快地睡过一觉,而那个纠缠了十年的噩梦也已很少再惊扰他。

    他仰头躺在床榻上,掐算着玉秾何时会来找他。

    昨天一场戏演的实在情真意切,他让小络去母亲玉秾面前反复询问戚筱凤与自己的关系,他心知玉秾早就好奇,定会来找自己问个明白,随后索性和盘托出,从儿时初遇到每年上元,再到辗转奔逃和花仪楼荒唐的洞房花烛,一桩桩事将玉秾说得直掉眼泪,连同他自己也感触颇多。

    花仪楼那时,冯笑已记不太清,醒后全凭秋娘所述才知晓一二,他话里话外透出遗憾,同时旁敲侧击几句,玉秾淳朴,不擅洞察人心便彻底被他一步步套进去,信誓旦旦说要为二人再正经办一回。

    本还想趁此提些要求,谁料玉秾说完,一抹眼泪就跑去寻了戚筱凤。

    当夜,玉秾拉着她宿在自己房中,直接赶走丈夫与她同睡一张床,戚筱凤不明缘由,却也高兴得很。

    灯烛煌煌透出温馨从容,玉秾枕着手臂侧躺笑道:“今日谷里好热闹,阿澈他们一回来就打的不可开交。”

    戚筱凤本是一张笑脸,听了这话立马扯下嘴角平躺望天:“和我有什么关系。”

    “山头听听哐哐了大半天,你猜谁赢了?”

    “不想猜。”戚筱凤转身别了过去。

    “你希望谁赢?”

    “……”

    “打得这么凶,受伤的话……”

    “他受伤了?!”戚筱凤仿佛一个鲤鱼打挺一般从床上弹起来睁大眼盯着玉秾。

    “溪陵没什么事。”玉秾弯眉笑了笑,她却急切到绊了舌头:“他,不是他,他受伤了?”

    “哪个他呀?老爷子?”玉秾搬出郑长铎故意打岔,戚筱凤一掀被子身上只着薄衫就要往外跑,玉秾赶紧拉住她喊道:“阿澈没事,他好得很!”

    戚筱凤将信将疑地扭头看她,玉秾嘿嘿笑开了,点着她的额头说:“真出事我还能笑得出来?”

    戚筱凤表情依然凝重,人却缓缓坐回了床沿,玉秾抚上她的背轻拍了两下:“关心则乱,我全看明白了。”

    她瞬间觉得心里仿佛泄了气,一把捂住自己的脸,闷声说道:“玉秾婶婶,我看出来了,他和你通过气了。”

    玉秾脸上一红,赧然默认了。

    “我这样好糟糕。”她蜷成一团滚到床榻内,朝墙躺了下来,的确像个漏了气的皮球。

    玉秾爬上床柔声劝道:“你说什么呢,这不是郎有情妾有意,顺理成章的事么。”

    “他不懂我,欺负我,我却还在伤神伤心,这不公平。”

    “男女之情哪有什么公平不公平,你怎知他就不关心、不在意你?”

    “他在意我为什么还……还说那样的话伤我。”

    玉秾实在不知冯笑说了什么,她便顺水推舟劝下去:“你别看他表面精明,其实根本不明白怎么去喜欢人,‘巧言令色’不行就只能硬碰硬了,如此一来岂不两败俱伤。实际上啊,他自己都快愁死了。”

    戚筱凤咬着下唇,半天憋句出怨怼的话:“你也不好了,你替他说话,向着他。”

    玉秾哑然失笑:“胡说,我是向着你的,他但凡欺负你伤你,只要婶婶知道了,我定会去教训他。”

    “那你可以教训他百八十回。”

    “哎哟,哪有什么深仇大恨,两口子嘛,床头吵架床尾和。”

    戚筱凤突然一滞,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句。

    玉秾轻拢了拢被子,二人窝在一处让戚筱凤稍稍平静了些。她长发如墨倾于枕上,玉秾轻轻将她鬓边的发丝拨到耳后,柔声笑道:“我呢,也是听神通广大的老爷子提起的,说阿澈十四五就出去闯荡了,的确有些本事,但外头总爱常流传他声色犬马,金玉纨绔。可我看到的是,他吃得起苦,受得了罪,而且只待你一个人好,那些虚浮又流于表面的东西或许只是他伪装和保护自己的面具,是他想让别人以为的郑澈。其实真正的他,和你说的十岁时候的他没什么区别。”

    床帐被微风带起一丝缝隙,透露出浅浅的星辉,戚筱凤忽然坐起来,回忆也仿佛打开了一道窄缝,她努力探寻,零星的碎片拼凑出一张完整清俊的少年面庞。

    当年落水后曾陷入昏迷,却在依稀中感觉他曾来过。

    他一定来过,唯独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才一板一眼地说真心话。

    她多想现在就跑去当面嘲笑他的笨拙,甚至是幼稚,就连表达真心的方式都和十岁那年如出一辙。

    戚筱凤“扑通”一下倒头又躺回床上,心里的石头也“扑通”落了地。她拉着玉秾的手,声音比之方才明亮了许多:“你是来当他的说客的,对不对?”

    “我是来送礼的。”

    “送礼?”

    她听得一头雾水,玉秾却刻意卖关子顾左右而言他,心事已了了大半的戚筱凤听着听着睡意渐浓,不多时便传来均匀平缓的呼吸声。

    玉秾见她已然入梦,遂蹑手蹑脚地爬下床翻箱倒柜找起东西来,所寻之物藏的极深,直翻到柜子最下方才露出粲然一角。

    次日清晨,戚筱凤早早醒来却不见玉秾在侧,初睁眼的她头脑混沌似一团浆糊,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走出卧房。

    “玉秾婶婶?”她含混地唤了一声,无人应答,她光着脚走在地上,扶住门框向外间看去,玉秾正低头坐在桌前穿针走线,眼圈深重,神色疲惫,心情看着却大好。她嘴里咬着一截线,手中用劲一扯,背对着戚筱凤笑道:“成了!”

    “嗯?”

    “送你的礼,可不就成了。”她说着喜笑颜开地抖出手中缝好的衣裳。

    艳丽绚烂的红如烈火,照得人心头暖热,一身喜服如赤色云霞,从天边摘下批上人的肩头。

    她惊讶的说不出话,却猜想一定是冯笑的“计谋”,他又趁自己不知不觉时偷偷表露着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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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洛阳城外一间普普通通的茶棚里几乎座无虚席,立秋过后天气渐凉,秋燥逼得过路人不由想驻足喝两杯茶解一解火。

    眼见周围人越来越多,话语间的口音也越来越杂,店家忙不迭端茶送水小心翼翼,生怕惹到这些舞刀弄枪的“活祖宗”。角落位置坐了一名头戴帷帽的青衫女子,目光始终淡淡看向棚外,与茶棚内的情形格格不入,仿佛多了她少了她也毫无区别。

    “哎,最近可不太平啊。”一名佩剑茶客看着人来人往不由向身边同行者感叹道。

    “是啊,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你们没听说吗?”一名书生模样的人从旁桌凑过脑袋,“起因在冯三公子。”

    “又是他?”

    “是啊,朝廷虽然赦免了他和那郡主,但他出于报复竟打伤了亲哥冯二公子,令他直至现在都没伤愈,还杀了广越门周玄清、吴山双鹰,连宗主身边的亲信都没放过,俨然有武林魔头之势。”

    “他这是要干什么?就不怕闹大了叫名门正派联合起来,把他就地正法了?”

    “嗯?”书生疑惑起来,“你们真就什么都不知道?”

    “此话怎讲?我们过路讨杯茶喝罢了。”

    书生蓦地大笑,引得周围几人也似嘲似讽地笑开了:“如今还有人不知此事?宗主已经昭告武林即刻捉拿冯三,各大门派纷纷响应,陆续出动,你们难道没见最近哪儿哪儿都不太平吗。”

    “那这么说,我们也该留意留意了?”

    “哈哈哈哈,这冯老三就跟凭空消失一般逃得无影无踪,昆仑派都已经查到塞外去了,你们可得麻利些。”一名茶客拿起碗豪放猛喝几口,仿佛碗里的不是茶而是酒。

    不知情的佩剑行者继续追问:“这三公子到底中了什么邪,好好的名门之后、江湖才俊不做,非要反其道而行之。”

    茶客抚掌大笑起来,眼神竟有一丝艳羡:“正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兴许冲冠一怒为红颜嘛。”

    “也是,想当初,多少淑媛佳人折在三公子手里,如今真是风水轮流转,轮到他为一个罪籍之女大杀四方,连命都不要了。”

    “哎,可笑,可叹啊!”

    书生一席话刚刚落停,角落里的青衫女子突然站起,茶棚内众人不约而同地齐看向她,顷刻间从言语喧闹到鸦雀无声。

    十几双眼睛诧异地盯着她,女子不动声色,置若罔闻,在异样的静默中举步朝茶棚外走去,待她离开后棚内众人好似回过神来,复又渐渐聊开,只是平白地兴致大减,转而讨论起其他奇闻轶事。

    身后的茶棚越来越渺远,话语声也逐渐消隐散去,青衫女子开口问随行之人:“陆堂主,你觉得那位郡主如何?”

    “我虽在宁朔王府当过两年差,但对郡主印象不深,似乎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

    “我倒愈发好奇了,究竟是怎样的人能让冯笑甘愿铤而走险,冒江湖之大不韪。”

    陆堂主摇头叹道:“也不知三公子人在何处,可还安好。”

    女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声,喃喃自语道:“但愿他不要用到我送的东西才好。”

    她抬头望了望城门内外来往的行人,正如茶客所言,江湖人士不在少数。她心觉烦躁,刚才喝下的茶水丁点未冲刷去她的不快,便索性一把摘了帷帽露出美艳清绝的面容,果决地大步走入洛阳城,熟门熟路地拣了条人少的小道绕行而去。

    二人穿梭在僻静的窄路中,青衫女子始终有所思,连日奔走追查却一无所获令她心神俱疲。

    辗转经过几条巷子,远处高墙墨瓦的建筑开始清晰呈现,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突然,街角处凭空伸出一只干瘦的臂膀,结结实实挡住了她的去路。

    眼看青衫女子就要撞上去,陆堂主连忙拉了她一把。她低头一看,截住她的是名乞丐,蓬乱的发丝遮住低垂的面部,袖上打满补丁,还沾着灰黑的泥渍,身后靠墙放着根细竹竿和一只破碗。

    她极想发作却还是忍了下来,乞丐站起身冲她恭敬行了一礼:“孟掌门,连日不见实在心焦,情急之下只好跑到九练堂外候着,多有冒犯了。”

    青衫女子不咸不淡地客气两句,直接开门见山问其来意:“出了什么事,竟要劳烦丐帮贺长老亲自前来?何不先进去等候?”

    “此事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掌门,唯恐节外生枝。掌门应该已有耳闻,还是那冯三公子冯笑,不过这次……宗主下了英雄令。”说着,贺长老从袖中摸出一枚令箭递至她眼前。

    孟紫玉一怔,心底不由震动:“英雄令?!他何至于如此十恶不赦?”

    “事实已有不少人命丧他手,冯二公子也因拦截他受了重伤,他们兄弟二人向来和睦,可如今对父兄尚且下得如此狠手更莫谈旁人,只怕是误入歧途了。”

    她只郑重点了点头,面上进一步试探:“可有找到他人在何处?”

    “尚在搜寻,不过据帮内弟子呈上的消息来看,他极可能藏在楚越之地。”

    “好,我明白了,多谢贺长老提点,既然英雄令已下,九练堂定当不辱使命。”孟紫玉接过那一方小小的江湖信物,同贺长老匆忙道别后快步进了高墙之内,重重关上的厚如壁垒的大门。

    孟紫玉步入议事厅,随手将英雄令往桌上扔去:“都疯了吗!”

    来迎门的另两位堂主被凝重的气氛震慑,垂手并立在一旁未敢言语。

    “虎毒尚不食子,他为杀冯笑居然下了英雄令,这样大动干戈实在奇怪。”她侧目看了看令箭转而低声呢喃,“和那时要杀他的人同样不择手段。”

    陆堂主忽道:“会不会有所关联?”

    她猛然瞪大双眼自顾自往下说:“谁能假意挑起九练和广越门的争端?谁能轻而易举安插高手暗中助千秋陷害我?谁……又要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冯笑。”

    孟紫玉抓起英雄令,又从怀中摸出一枚飞刀,千秋惨死的场景历历在目,她明亮的双眸泛上微红,死死盯住这两个物件,用看似平静的神情咬牙下令,整个厅堂响彻她毅然决然的话音:“白鹿殿留守洛阳,其余所有人,随我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