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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雄雉于飞
    溟风谷不过是楚地一处临山靠水、远离喧嚣的小地方,称其孤村折辱了郑氏族人的气度,谓之桃源则少了身上几分烟火气。

    今日却是这江湖渺远、平静如水处最热闹的一回。

    红霞漫布天边倒映入水,环抱起峡谷,如女子一缕香艳的束带轻拢腰际。

    这一次,不仅仅是天地为证,还有端坐于太师椅上的“高堂”郑长铎。红烛喜服,对拜合卺,他还了她一个完完整整的礼数,明媒正娶、三聘六礼,一样不缺。

    所有人都有着失而复得的感慨。

    洞房外杂沓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地缓缓靠近,极力不欲让屋内人知晓。

    戚筱凤顶着红盖头静静端坐床榻,冯笑推门,一脚踏进,反手又紧闭上。

    她与他认识多年如此相熟,此时却分外紧张,他大踏步走来,甚至不给她手足无措的时间。面上微风一掠,轻声过耳,满目红艳化作柔光莹莹,喜帕被挑落在侧,他俯身在她唇畔印下一吻,带着淡淡酒香和温润的炽热。

    他耳力过人,已能听到百米开外那些企图闹洞房的人,他自然不留机会,只盼他们扑个空才好。

    “想出去么?。”

    “去哪里?”

    “只有你我的地方。”

    “什么时候?”

    “现在。”

    戚筱凤颔首应允,骤觉身上一沉,凉风迎面,皓朗夜空闪过一抹掠影破窗而出,倏忽隐匿于茫茫苍穹,如坠入池水中的一滴墨,徐徐消散在无尽月夜中。

    她不知道这是哪儿,或许是溟风谷外,又或许在不远处,如其所言,清风明月草木蓁蓁,只有他们,唯有他们。

    冯笑不愿被打扰,喧闹多年独独此刻他才觉心静,从未有过的安宁包裹着安抚他放下一切杂念。

    二人未曾开口,却心意相通,静默在这处只有他们的世外之地。

    也不知他何处寻来的美景,恍如当时的琼台仙迹,不过湍湍流水已换作涓涓溪河,周遭是开得如火如荼的凤凰木,河对岸是小镇闪烁的灯火,仿若星辰,偶尔还有人声盖过夜色传入耳中,冯笑从背后拥她入怀,定定遥望,他说这叫“隔岸观火”,只不过他们观的是世上的人间烟火。

    戚筱凤仰头靠在他肩上,伸出手指向缀满繁星的夜空:“上次看星星还是在长庚台。”

    “嗯,不过这次的更漂亮。”

    “方才你带我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颗流星,一眨眼就扫了过去。”

    “许愿了么?”冯笑侧头轻问。

    戚筱凤忽然吃吃的笑起来:“当然,是个很厉害的愿望,肯定吓你一跳。”

    “哦?让我听听能不能把我吓住。”

    她攀住他的臂膀,紧紧依偎,秋风将话语尽数带进他耳中,如玉如铃:“我不贪心,只有一个愿望,我愿……今后澈的每一个所想所盼都能实现。”

    冯笑一愣,莫大的酸涩骤然涌上心头,她的字字句句仿佛刀子扎进胸膛,刺入后又沉重划过,蔓延出割裂般的痛感。

    后来,他命唐立打探过,她的舅父,杭州清河郡王并未受谋逆案牵连且一直都在寻她,当初她定然得到过消息,却从未向他提及,仍是一路艰辛,苦苦追随。

    原来他从未理解过她的悲戚与苦楚,只是傲慢地给予着自己所谓的保护和爱。她不再是他随意掌控的笼中鸟,她是云雀、是鹞鹰,是要与自己此生同行的人。

    以为沾染了秋霜寒意,回神才发现是泪,断线般缘着面颊滴落。

    他喉头有些哽咽,靠着她喑哑笑道:“你真是贪得无厌。”

    她耳尖听出了异样,心下也不由阵阵泛酸,回身轻抹去他的泪痕,扬着嘴角勉力笑道:“澈,不要哭。”

    “嗯。”他点头,眼泪却流的更凶。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未尝不可,他向来喜怒由心,如今更是脱离了江湖纷纭的桎梏,成全了他的恣意与自在,哪怕今日哭成个泪人也无人说上半句。

    涓涓淌过的河流倒映万家灯火,坠入冯笑眼底,仿若星辉,他脸上犹有淡薄的水痕,指尖随意探入沁凉的河水,拨起水面层层微澜,清灵悦耳,他的嗓音如琳琅脆玉,幽幽唱道:“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他双唇微启,漫不经心地唱着,清越的歌声有几分愁思几分执着,旷然扶风,入耳入心。

    林中有间茅屋,为猎人夜宿搭建,屋内干净整洁,所需所用一应俱全,也或许是早有准备。

    戚筱凤有些困倦地靠着他,她不愿浪费名正言顺的新婚第一夜,强忍住睡意同他说话。她紧紧环住他的腰,一身红衣下并未携带兵刃,她半眯着眼问道:“惊雷剑法有八层,你为什么不学下去?”

    冯笑玩笑道:“老头也不会。”

    “我不信。”

    “那我告诉你第八层是什么,你替我参悟参悟。”

    “好啊,说来听听。”

    “第八层只有一句话,是苏子瞻的‘也无风雨也无晴’。”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哦……”戚筱凤歪过头,无力说道,“风雨无声,惊雷乍起,这么高深我是参悟不透了。”

    他笑了笑,见她犹自强撑,实在不忍:“你若困了就睡吧。”

    “不……”

    “急什么,来日方长。”

    “我好怕这是我在做梦。”

    他朗声笑起来:“那我掐你一把?”

    冯笑佯装要捏她脸,戚筱凤皱起鼻子瞪了一眼,屋外忽刮起了风,门板微晃发出几下“哐哐”声响,冯笑扫了眼窗外,转而在她鼻头轻轻一刮:“我也怕是梦,但的确是真的,如若今天就让我死,我也不会觉得遗憾了。”

    “乱讲一气,不会死的,我们都要活,要……长命百岁……”戚筱凤双眼已紧紧阖上,话音也越来越低,终是枕着他沉沉睡去了。

    冯笑又看了看支起的木窗,不动声色。他小心将戚筱凤抱至屋内简朴的竹木床上。

    他的天地原本广阔辽远、纷繁错杂,如今只有这小小木屋的一隅,他的剑原本是为开出一条路,现在只为守护一个人。

    冯笑俯身吻她眉间,送出一句低语:“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

    秋夜微寒,他默默阖上门,一身凌冽。

    举步走向河岸旁,灯火已熄了大半,只剩零零落落孑然几盏,他一袭红衣在月色下格外刺眼。

    月下岸边不知何时站了十来个人,背向银辉,静静注视他一路走来。

    冯笑只字未语,他们已自报家门,听来却大都是些老熟人。

    少林净源大师、崆峒派“清云风”金飞燕、丐帮九袋长老邹崮以及四大世家之一浙西林氏的家主林飞白。

    邹崮道:“我携英雄令而来。”

    冯笑言:“宗主号令,众派皆从,向来如此。”

    净源道:“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他回应:“随心而往,何来迷途。”

    净源摇头长叹,十二环锡杖震地一敲,发出既清脆又沉闷的声响。

    金飞燕开门见山:“自作孽不可活,老三,看来你是要一条道走到黑,那就休怪我们兵戎相向了。”

    略显萧瑟的秋风晃动了凤凰木的枝丫,他只是点点头,笑了一下:“诸位俱是前辈,惩恶扬善、心向正道,也必是讲道理的人,出手前我有三个请求,必不费各位吹灰之力。”

    “好,你且说来听听,至于答不答应……”

    “你们会答应的。”他弯眉笑了笑,神情颇有些捉摸不透的笃定。“第一个请求,今天本是我大喜之日,众位既不是来道喜的,那最好也不要砸了场子累及无辜,我希望你们不要伤到我妻子,她已被朝廷赦免也与此事毫无瓜葛。做新娘子实在辛苦,且让她睡个好觉吧。”

    几人对看一眼,见他目光望向身后的小屋,当即答应下来:“好,第二个。”

    “第二,众位都是身手不凡的武学大家,将我一个小小的冯三捉回汴州不过是动动指头的事,一拥而上拿下我不免有失公允,宣扬出去怕折辱了前辈的面子,不如各门派逐一与我比试,我输了便束手就擒,旦凭处置。”

    金飞燕不由一哂:“你背弃武林大义时怎不谈公允?对冯二公子下手时怎不谈公允?!”

    “前辈要与我辩公允?”冯笑眉梢微微一挑流露出惊疑的神情,仿佛听到件少有的稀罕事,“不知我为何杀周玄青则遑论公允;不知我因何远离冯家,遑论公允。敢问诸位有谁亲眼见我重伤二哥?旦凭冯崧乔一面之词便赶尽杀绝又遑论公允!”

    各门派皆被震住面面相觑,期间偶有私语,许是觉得理亏一时竟犹疑起来,半晌后还是有个声音给了众人振振有词的底气:“你一向能言善辩,但人是你杀的,再怎样也无可反驳。”

    “他们摆明来取我性命,难道要我不图反抗任其宰割?人急烧香,狗急跳墙,堂堂宗主急了也知道要下英雄令。”

    “冯笑!”崆峒金飞燕高声喝止,拔刀欲上。却被净源大师出手相阻。他朝冯笑徐徐行了一礼,缓缓说道,“冯施主这个请求贫僧倒认为可以应允,不论之前如何,我们诸门派还是该讲求公平正义,问心无愧。”

    少林既已出言答应,别的门派便也不再多说,心知即使各门派逐一与其比过,冯笑必寡不敌众,难以脱逃。

    “不愧是大师,很会明哲保身。”

    净源大师并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只淡淡说道:“冯施主请说出第三个请求吧。”

    冯笑突然沉默了片刻,看向对岸灯火似在出神,旁人伫立多时等得有些不耐烦,在行将发难时他却抢先开了口:“最后一个请求,诸位能否听我说个故事。”

    众人又疑,冯笑并不管他们是否应下,只径自娓娓讲述:昔晋灵公时,司寇屠岸贾构陷忠臣赵盾,诛杀赵氏全族,赵朔妻庄姬于宫中拼死藏匿其子赵武,却为屠岸贾所知。屠岸贾用心险恶,杀害庄姬后竟收年幼不知事的赵武为子,改名换姓,又令其学文习武,助其成就大业。十年后,屠岸贾故技重施,以赵武手再度陷害朝臣灭其满门。赵武渐觉蹊跷,多方探寻才查明真实身份,终知晓屠岸贾之奸诈。屠岸贾恐养虎为患,欲杀之。赵武远离屠岸氏族设法复仇,然势单力薄、屡遭重创,几经波折仍殊死反抗,后又遇高人指点只待一雪前仇。你们说,这样的赵武是成还是败?

    众人听后不禁哑然,冯笑所谓的故事,背景是耳熟能详的“赵氏孤儿”,可内容却大相径庭,他编撰出这样的情节究竟意欲何为。

    “有趣么,这个故事里没有韩厥,没有公孙杵臼,更没有程婴。或许,应该叫‘郑氏孤儿’更准确些?当年青州郑氏留下的唯一血脉竟摇身一变成了仇人的儿子,而灭我合族的,正是你们口中的武林宗主。”

    “不可能!”嘈杂私语中,始终没有开过口的一人突然出语断言。此人正值中年,着一席亮眼的华服甚至不像个习武之人。

    “林飞白。”冯笑打量着他直呼其名,“你与我父亲曾是年少挚友,不知我父母死后,你可有去祭奠过。”

    林飞白未答,下意识走近几步,他还是笑,直视他的双眸:“可惜我与你交集不多,今日机会难得,你且好好看看我的样貌,与他少年时可有几分相像?”

    眼前之人红衣翩然,高悬孤月为他镀上一层浮光般的轮廓,细狭眉目机敏无双,傲然独立,端方正直。

    “易川……”林飞白面色苍白,不由失神。

    “这些年你过得还心安吗?飞白兄。”他临风而笑,寒鸦啸林,一色银光勾勒出他面庞明晰的棱角。

    话语方出,林飞白猛地呕出一口鲜血,突兀的沾染了那身绫罗袍服。

    “什么侠义之心、江湖正道,不过是……自扫门前雪。”他临风冷然一笑,抬手折下岸边一树凤凰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