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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有人!”我迅速替他重新拉好大门,他恋恋不舍地抽回放在我胸口的手。

    我快步走在前面,他小心翼翼地紧跟着。转瞬,我又还原成一块心冷似铁的坚冰。

    “喂,走慢点,没人踩你的尾巴。”我狠狠地白了陈宇飞一眼,不知怎的,我突然无心同他开玩笑。

    “对不起。”听了陈宇飞的话,我非常生气。我不喜欢随便道歉的男人,我家那个被我称作父亲的人无论对与错,从不向我道歉,我也不奢望他道歉,尽管他自作主张地为我更改了高考志愿,继而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憎恨男人道歉。我鄙视一切怯懦的男人。而此刻,这个男人竟然向我道歉!

    好吧好吧,那本淑女就陪你玩到底!

    其实一开始我就在陪他玩儿。我从家里偷出来的三百块钱除去车费和住宿费,早已所剩无几了。我不能活活饿死,我得活着。我得为在天堂里享福的母亲和生活在地狱里的“哎”而活着,我同样也要陪他生活在地狱里,恸哭或者傻笑,快乐或者悲伤。

    那个陈宇飞有点意思,我得让他陪我有意思地活着。我故意选择他去的那家羊肉泡馍店用餐,故意假装钱包丢了。其实,我身上压根就没带一分钱!

    我感觉自己像个姜太公,没有鱼饵,却敢斗胆去钓鱼,陈宇飞就是那条浅水鱼。

    我怎么敢如此大胆地去替他拉拉链呢?其实很简单,我这人天生胆大。自从四岁那年亲眼目睹了母亲喝农药的那一幕,我便对任何事再也无所畏惧了。

    六岁那年,父亲捡回来一只八哥,我嫌它成天叫喳喳的,忒烦,便捡了根烟头,剥去烟蒂的外衣,将那软绵绵的部分塞给八哥吃。后来,八哥惨叫着噎死了,我的耳根也自然清静了许多。父亲将我拎起来死命地打,我也像八哥一样惨叫着,却强忍着从头到尾没流一滴眼泪。我从未向父亲解释,我只是想用烟蒂堵它的嘴,我也曾为它哭了许多个日夜。

    十岁时,我和同学偷偷溜进公园看灯展,为逃20元的门票,瘦小的我试图从被人折弯的铁栅栏处钻进去,不料膝盖却被一根尖利的铁丝钩住了,生生撕下一块肉,立时血流如注。同学都吓傻了,我却若无其事地说:“赶紧进公园吧!”我找了个破塑料袋,往里面垫了些草纸,随意包扎了伤口。好在我命硬,伤口也没发炎,一个多月后竟奇迹般地好转了,但至今膝盖处仍留有一块碗口大的伤疤。

    我不怕蛇,不怕蟑螂,不怕毛毛虫,不怕蚂蟥,不怕打雷闪电,不怕午夜凶铃,我喜欢深更半夜一个人看鬼片,我喜欢和同学一起看电影时欣赏她们哭得抽抽答答而自己却无动于衷。我天不怕地不怕,却只怕一个人:我老爸。

    谁都有一个克星,我唯一的克星便是我最敬畏的老爸。

    我独自逃到古城西安,一是为了冲私自替我修改高考志愿的“哎”出口怨气,二是为了吓唬我老爸,故意让他担心,可我毕竟畏惧他,我终究还是要在他面前屈服,回到他那个所谓的家。我几乎身无分文了,我得想办法回家。

    “陈宇飞,我没地方住了,带我去你家吧。”

    “我的家也不在这里。”

    “噢,差点忘了,你是来‘寻梦’的。”我讥讽道。

    “我的母亲曾经在这里。”

    原来如此。他的母亲是遗弃他们父子二人改嫁了,还是在此地辞世?总之,又是一个悲剧。我习惯于欣赏别人的悲剧,这样我就可以天真地以为自己正经历一场喜剧。

    我无意多问,也不想深究。我自己的头绪尚且找不着,手里头紧攥着一团乱麻,我18岁的脑袋怎么也捋不清。后来,陈宇飞还是带我回“家”了,确切地说,是我死皮赖脸地跟着他回家的。

    他的家里几乎是一片白色的海洋。白墙壁,白床单,白被子,白拖鞋,白浴缸,长得白净的我和他一起走进去,立刻和这片白色融为一体。粉色窗帘映衬着我们,编织成一幅动人的素描:枫丹白露。

    他所住的宾馆比我住的招待所要好二的N次方,而现在,我连住负二的N次方地方的钱也没有了。

    我的口袋和精神一样赤贫,我的情绪却是一个暴发户。

    我在陈宇飞白色的家里,把自己当成女主人,自如地进出,从容地看电视,喝水,吐痰,如厕,对着镜子搔首弄姿。

    我准备洗澡了,我住的那家破旅舍里,连热水也没有,这种三伏天,若再没地儿洗澡,我怀疑自己会变成泡菜坛子里的一坨腌菜,旁边还漂着臭豆腐。所幸,我终于找到一处地方痛痛快快地洗澡了,也不用担心变成下饭的咸菜了。

    我站在镜前,一件件脱掉自己的衣服……

    炎热的夏天,其实我也没有多少衣服可以脱,因为,我不喜欢穿束缚人的胸罩。我喜欢在镜前肆无忌惮地欣赏自己的胴体。

    我对自己的身材相当满意,虽有些赢弱,但不错的五官和高挑的个子倒也弥补了不足。

    我的身体是一朵曾开过的花,并且正在娇艳欲滴地绽放着。我的胸口有一处纹身,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亲手为我纹上的。那是一朵盛放的水仙花。

    那个男人用身体将我的花期提前,又残忍地将这朵花无情地摧残。我的心是一朵枯萎的花,还没等到花期便已然提前萎谢。

    我将花儿一样的身体浸泡在浴缸里,闭上双眼,感觉自己累极了,困极了。许多个美梦从眼前飞逝而过,我喜欢安静做梦的感觉。

    一阵骚乱突然将美梦打碎,我懊恼地睁开眼。天啦!自己竟赤身露体地躺在一个男人怀里,旁边还围着许多男男女女。

    所幸,抱着自己的男人是陈宇飞。陈宇飞用床单将我紧裹着,其他的男人们用色迷迷的眼光从我身体滑过,又假装成正人君子艰难地将眼神挪开。

    “怎么啦?”

    “老天,你终于醒了!”

    “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多人?”

    “卫生间的水管破裂了,要不是我,你早就被大水淌到海里去了。”

    “你干吗要救我,让我直接淌到大海里去还省了我去海边的路费。”

    “要不要我现在把你送到‘小溪’里去,海的女儿?”

    “你还是把我送到‘河床’上去吧。”陈宇飞将我抱到洁白的床上去,我用手环着他的双肩,这种姿势让我感觉很舒服。

    他轻轻地将我放到床上,呆呆地看了我几秒钟,最后在我额头轻轻印上一吻。几许温暖在心间弥漫。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渐渐明白事情的原委。原来,我洗澡后不久,陈宇飞房间的水管突然迸裂。半小时过去了,陈宇飞见我还没出来,便开始担心。发现浴室不断有水涌出后,他冲进浴室,将熟睡的我抱了出来,并迅速拨打前台电话。

    酒店大堂经理,保安,服务员,水电工全来齐了,于是,不大的房间里瞬间聚集了许多人。

    我仔细回想刚才的场景,忽然想起,自己在陈宇飞面前是赤裸着身体的!我对自己的身体如水仙花般自恋,越是自己所爱,越是不愿轻易示人。更何况,我胸口那朵花是不愿让任何人知晓的。

    近一个小时后,水管修好了,酒店的工作人员也纷纷离开。

    “陈宇飞,你给我滚过来!”

    不知不觉中,我竟被父亲耳濡目染,爱用“滚”字了。陈宇飞喜形于色地滚了过来。

    “你刚才都看到什么了?”

    “你是指在浴室里?你希望我看到什么呢?”

    我抓起手边的一把梳子用力朝他扔过去,他轻巧地躲闪开了。我又向四周寻东西扔他,无奈身边只有一部电话,电话线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扯不下来。我疯了似的四处寻找可以扔他的东西,却没得顾上包裹在身上的床单。

    床单无声地滑落。

    我的身体一览无余地呈现在陈宇飞面前。

    他惊呆了,我也呆住了。

    他突然饿狼一样地扑向我,将我按倒在床上。“噢,素素,我的小素素,我,我要你!”

    他一遍遍地吮吸我的唇,欲望的双手不停地在我身上游移。他体内的温度开始迅速膨胀,几乎将我点燃。我等待他的进一步进攻,他却突然放开我,涨红着脸说:“素素,对不起……”,说完,一口拿起宾馆里放置的矿泉水,一气喝了大半瓶,喝完,躺到另一张床上,将自己全身裹成木乃伊。

    我也累了,本想睡个安稳觉,却听到旁边铺位上的小男孩在床上翻了一晚上烙饼,我也偷乐了一整晚。

    第二天,陈宇飞黑着熊猫眼,装作若无其事地找我一起去吃宾馆送的早餐。突然看到面前冒出一只国宝,我想笑,却咬唇忍住了。

    晚上,我洗澡时故意不关门,大声叫着让陈宇飞帮我递睡衣。小男孩身体挺得笔直,从门缝里老老实实地将衣服递给我。哈,我看到小男孩的脸跟红苹果似的,可爱极了。

    洗完澡,我穿着性感的睡衣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这家伙极不老实地紧盯着我白皙的大腿,眼神不时在我胸部晃荡。啊哈,我倒要看看这个小男孩能坐怀不乱到几时!

    夜深了,小男孩又开始继续翻烙饼。我困极了,刚睡着,却感觉自己的脸正被一只手抚摸进行时!

    “抓流氓啊!”一只手迅速捂住我的嘴:“别叫!是我!”我这才看清是陈宇飞!

    “睡吧,不早了。”

    “我,我想,我想要,要,你……”

    “你当我是什么人……不要以为你请我吃饭,让我住酒店,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连珠炮式的发问,让陈宇飞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尴尬地揪着衣角,可怜的衣角都快揪断了。

    看着他涨红的脸,恼羞成怒却又无处发泄的样子,我忽然不忍。我轻轻地走过去,靠近他,他想靠近我,却又害怕地躲了一下。

    我拉开浴巾,将自己洁白的身体展示给他。他顿时痴在原地,呆若木鸡。

    “还傻站着干吗?”

    他呆了呆,然后手忙脚乱将我拥在怀里,双手如何处置,后来终于找到了我的乳房,便再也舍不得离开了。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他青涩的身体没头没脑地冲撞向我。几次挑战过后,他仍旧无功而返。他涨红着脸,迷离的眼神焦急地望着我,写满乞求。

    我忽然怜悯起这个孩子。我又、一步步引导他勇敢地去未知的领域探险,很快,他便败下阵来,濒死般地一声呻吟。

    我将他的头抱在胸口,一遍遍抚摸他顺滑的头发。他是个乖孩子,不像我的头发异常坚硬,我从来都不乖。

    陈宇飞在疲惫中沉沉睡去。休息好后,他开始一遍遍温柔地粗暴地吻我的全身,语无伦次地说:“噢,林素素,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爱死你了……”

    这些话听着真肉麻。男人大概都会在狂欢之后说些肉麻的话来安慰女人吧。陈宇飞又问我:“素素,你爱我吗?你爽吗?你快活吗?”

    这一大堆的问题,我真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陈宇飞的问题毫无章法可言,我的回答却简洁明了。我不喜欢男人在做爱之后问我“你爽不爽“,爱与不爱是你的自由,而爽与不爽却是我的自由。

    我爱自由。尽管这自由我那个叫做“哎”的父亲给不了我。

    陈宇飞又追问我:“素素,你爽不爽?”我只狠狠地咬了一下他的舌尖,算是回答。

    困了,累了,倦了,我和小处男沉沉睡去。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到身上时,我睁大眼睛重新审视这个世界。面前一个男人正满足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他很陌生。我翻身下床,迅速穿好衣服。

    我在洗手间将绾起自己的青丝,以极快的速度略施粉黛,我不喜欢素面示人,那样我会没有安全感。

    陈宇飞站在卫生间的门旁,欣赏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想将门关紧,他却将我紧抱在怀中:“宝贝,你还没告诉我你从哪儿来。”

    “这重要吗?”

    “非常重要。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至少我知道该上哪儿去找你。”

    “我来自火炉城武汉,饮长江水,食武昌鱼长大。”

    “武汉,那里将会是我朝圣的地方。”

    我心里冷笑道:“也许不出半年,你就会忘了我,忘了你朝圣的地方,就像忘记路人甲路人乙一样。”

    我从不企盼谁谁谁将我放在心底,无论爱或者恨。

    如果你不爱我了,最好忘了我,当然,我也会以最快的速度忘了你,在你将我遗忘之前。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可以,但是,第一,不要太复杂,聪明的女人不喜欢被问题难住;第二,不要太多,我不喜欢十万个为什么。”我张牙舞爪地说。

    陈宇飞鼓足勇气,直截了当地问:“你胸口的纹身是怎么回事?”

    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抓起背包转身欲离开。陈宇飞死皮赖脸地说:“告诉我嘛,小素素。”

    “滚远点!”我出言不逊。

    陈宇飞被骂蒙了,一副地球人都冤枉他说他是个女人的委屈模样看着我。

    我忽然就开始翻胃。我瞧不起弱者。我恨同情、怜悯。我恨自怨自艾。

    我猛然撕开上衣,将胸前白花花的一片呈现在他面前。胸前那朵水仙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陈宇飞,你给我听着:这朵花是我的第一个男人给我纹上去的!你是第二个看到它的男人,现在你看清楚了,也知道它的来历了,你满意了吧?我敢保证你是第一次看到,也是最后一次看到!over!”

    陈宇飞极不自然地掏出一枝烟,打火机同他一样强忍着火气,半天不着。

    我很自然地抽出一根,将含着的烟送到他面前,他心领神会地替我点燃。我抽烟的姿势比陈宇飞熟练多了,他像只大猩猩含着根冰棍,而我抽烟的姿势曾被一个男人称作“跳舞的水蛇。”

    缭绕的烟雾中,我的思绪跟着媚人的水蛇跳舞……

    那个人,我的第一个男人,为我纹水仙花的男人,他无比自恋,他把自己比作水仙,也认为他喜欢的女人也应该像水仙。

    水仙花的花语是:请不要忘记我。事隔境迁,他离开我好几年了,正如他希望的那样,我果真没有忘记他。我的记忆一直厌恶地拒绝他,但该死的记忆仿佛故意和我作对,越厌恶反倒记得越清,越想忘却越忘不了。

    忘不了他的邪。忘不了他的坏。同时我也觉得自己一天天变得比他更邪,更坏……

    “给我钱。”

    陈宇飞疑惑地看着我。

    “给我钱,我需要钱!”

    陈宇飞这次听懂了,眼神开始黯淡:“我以为,你同她们是不一样的。”

    “你以为我是免费的晚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

    “觉得我们之间是纯真的爱情?觉得我应该白白地同你睡觉然后还对你死心塌地爱不完?”

    “你,只是,在利用我?!”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我们只是各取所需。你能给我多少钱?”

    “你想要多少?”他不屑地耸耸肩。

    “多多益善。”

    陈宇飞掏出钱夹,将里面的钱全数递给我:“够吗?”

    我坦然接过:“谢谢。”

    我问陈宇飞:“我可以走了吗?”

    陈宇飞沉默着,突然低沉地说:“该走的是我。”说罢,收拾好行李仓皇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