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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个傻不愣登的日子。

    我心如死灰地跟在父亲后面,他扛着沉重的行李,送我去大学报到。我仿佛不是金榜题名,而是即将奔赴刑场。我倔强地认为父亲就是兵不血刃的刽子手。

    这所大学是某医科大学,我考出的分数整整比该大学高出53分。

    我心仪的学校其实是本市位于风景秀美的珞珈山上的武汉大学。我渴望去那座大学城寻求闻一多先生的足迹,我想读中文系或新闻系,指点文章,激扬文字。然而,我却不希望留在父亲身边,我违心地将首要志愿填成了外地一所名校。

    有些人注定与你无缘,有些事你终其一生也得不到。

    父亲私自找了班主任,将我的志愿全部涂改成本市的大学。他希望我成为一名拯救全人类的白求恩大夫,而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更救不了我喝农药致死的母亲。

    父亲背着沉重的行李将我押送到那所大学。他替我办好了注册,签到等一系列繁杂的手续,交学费时他用食指蘸着口水一遍遍数那一叠带着他体温的钞票。

    我眼角滚出了不少液体。

    他用粗砺的手替我铺床,套被套,还千叮嘱万嘱咐同寝室一位看上去较成熟的室友,让她一定要照顾第一次“出家”的我。

    他离开后,那个室友问我:“我怎么感觉来送你的是你妈?”

    我哭笑不得。

    我最终还是留在父亲所在的城市,上了一所小有名气的医科大学,成天与那些厚重的医书打交道。我一看到碘酒之类的黑色液体,就会下意识地以为是农药,好几次忍不住想呕吐。

    每次读厚厚的医书,我总会出现一种幻觉,我的身体被那些医书无情地解剖到书页上,从大脑到四肢,从骨头到血管,我体无完肤。我眼睁睁地看着猩红的血从血管喷涌出来,滴到地上,汇成一条暗红的河。

    从教室到实验室,无处不在的浓重的苏打水味令我窒息。未来我要穿的白大褂不是我梦想的的飘飘白衣,它只是一个体面的套子,将我禁锢其中,时刻提醒我要冷若冰霜,不苟言笑。

    我天马行空的一手好书法丝毫不派不上用场,病历与处方上不需要柳体颜体,在这里,你所要做的就是,将自己的字写得比草圣还草。

    这不是我幻想的城市。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开始昏天黑地地弹吉他。

    “林素素,来一首齐秦的曲子吧。”寝室的妖精们打断了我恼人的思绪,嘻嘻哈哈地要我这个“文艺女青年”为她们弹吉他。

    我当仁不让地弹了首齐秦的“无情的雨无情的你”,引来一片掌声,喝采声。我绽出一个浅笑。我天生就是来当主角的,我永远不愿意湮没在人海中。

    “下面播出临床医学系九九级林素素同学的散文《单车少年》……”

    “喜报!热烈祝贺临床医学系九九级林素素同学的《秋了秋天》一文荣获我校‘秋之韵’征文特等奖……”

    “临床医学系九九级的林素素同学,一位不愿留名的男生为你送上一首动听的情歌,希望你能明白他的心意……”

    林素素的大名被校广播台扬州炒饭似的反复炒来炒去。我常想,在这所大学我要是打麻将肯定经常赢得盆满钵满,我这样经年累月地被人炒来炒去,不胡才怪。

    可是,其实我喜欢门前清。

    “看,那个系花!听说是高分考进来的!”

    “长得也一般嘛!学习好有什么用!”

    “听说被她拒绝的男生有一个排。”

    “看她那清高样,拽什么拽!”

    四面八方射来的流言蜚语通过各种渠道传进我耳朵里,所幸我平日都戴着耳机。

    闲来无事我就抱着把破吉他,匹自弹唱。每个黄昏来临的时候,我都会坐在宿舍窗前,看夕阳西下,夕阳一远去,我便开始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我害怕黄昏,黄昏让人感到苍凉,沧桑。我天真地想用音乐留住夕阳。每次弹到最后,我都会以一曲哀伤的《我有一段情》作为结束曲。

    这几日黄昏,一个男人被我定格在落日的余晖里。直觉告诉我:这个男人也许会在我生命中绘下深重的色彩。

    他时常站在我的窗口,我弹多久他就站多久,有时候我将《我有一段情》弹完,他还呆立成一棵松。

    我很想询问他到底是谁,质问为何他竟然长期免费欣赏我的个人独奏而不花分文,拷问他听了我的吉他有何感想。

    我将几十万个为什么压抑在心底,我以胜利者的姿态坚信总有一天这些谜底会揭开。

    我以足够的耐心等待最后的爆发。鲁迅老先生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先开口的那个人,必是自取灭亡。

    先爱上的那个人,最后必定伤得心绞痛,胃穿孔,肠溃疡。

    我被他当成一道风景,后来,我每天欣赏他这道来历不明的风景。

    “林素素,快点,再不来就迟到了!”同寝室的女妖们高喊着,我慌乱地对镜贴黄瓜,直到拈掉脸上残留的最后一片黄瓜,才活蹦乱跳地和妖精们赶往实验室。

    黄瓜黄瓜我爱你,你可以让我青春张扬的脸庞激情洋溢,你可以让我不至于变成老妖婆老巫婆天山童姥。

    一路上都在想着黄瓜,以至到实验室门口了,还在高声对一女妖说:“小妖,明天记得买五斤黄瓜!”

    满实验室的人们都齐刷刷地注视着我,仿佛我姓黄名瓜。我吐了吐我自认为可爱的舌头,嗖地溜回到自己座位上。刚坐定,一抬眼,一道锐利的光直射而来!  是他!那个偷听我吉他不付钱的男人!他正伫立在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旁边,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他也正紧盯着我看。

    四目相对。

    我挑衅,他回应。

    他反挑衅,我复回应。

    我们的目光反复碰撞了几百回合,彼此眼波流转,难解难分,胜负难分。

    老教授开始介绍他,他才不得已将目光收回,开始佯装一本正经,我却窃笑不已。

    彼此本是同路人。勿需太多的语言,勿需时间证明,只一刹那的眼神交会,便能洞悉对方的一切。

    老教授的介绍令我大吃一惊:他竟是全国某知名外科老教授的嫡传弟子,得意门生,目前正在本校读博。

    一个多小时的课程我听得云里雾里,我的魂魄早已附到那个得意门生身上了,或者说,是他在我身上灵魂附体。我一直盯着他看,盯到他不好意思仍不肯罢休。

    我看清了他脸上有几粒痦子,几颗青春痘,几个小斑点。

    我诧异,他的左眉上有一小处断痕,竟和我的一模一样。

    我惊叹,他微笑时略微上扬左嘴角的习惯,也和我的一模一样!

    看他时,仿佛在照镜子。

    我仔细搜寻着和他的每一处细微的相似点,似乎这样就能将我和他的距离拉近一点,似乎这样就能和缘份攀上亲戚。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左嘴角微微上扬。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期然的,他竟站在我课桌边。

    他深邃的眸子似一汪清泉,瞬间注入我干涸冷漠的心。只这一瞬,他便将我看透,俘获。

    他轻轻低下身,捡起我掉在地上的MP3,放在我桌上,转身走上讲台。

    我的课桌上凌乱地堆积着的几本书,两袋已拆开的零食,读了几页的小说,还有被他拾起的MP3,旁边是一个窘迫的我。

    我的思绪又习惯性地神游四海。

    我不是个好学生。在进入这所医科大学之前,我还算一个三好学生。我虽逃学,迟到,旷课,成日同一帮社会青年混在一起,但成绩总能保持在班上前三名。

    进入这所非我所愿的大学后,我开始放任自流,破罐子破摔。专业课考试勉强过关,但每次都离红线仅几步之遥。反正梦已经破碎了,没有了梦想,我只剩一具没有灵魂的僵尸直立行走。

    我是怎么了?我昔日的梦呢,我的理想呢,我的英特纳雄纳尔呢?我的青春呢?

    想起那个得意门生,我蓦地就心生自卑了。人家已经是个名博了,而我还只是一介默默无闻的小本科生,一株自生自灭的野草。

    忽然之间,本来和他平行站立的我感觉自己蓦然退到千里之外。他是如此遥不可及。一条莫名的沟壑倏地横亘在我和他之间。

    距离产生美。我再看他时,竟有一种朦胧之美。月朦胧,鸟朦胧,他朦胧,我朦胧。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他亦不再是他了,而是一座高海拔的伟岸的丰碑。

    我心烟雨濛濛。

    “下面的时间我们来解剖兔子。”我吓了一大跳,感情一时突兀得找不到转折点。

    我不得不从朦胧的幻想回到清澈见底的现实中。

    我即将充当刽子手,手刃一只与我无冤无仇的兔子。

    我从小视小生灵为不共戴天的敌人,亲手摁死了许多只蚂蚁,拍死了许多只苍蝇,蚊子,用毒蘑菇毒死了一只猫,吃过鸡鸭鹅猪狗羊牛等许多动物。我对小动物毫不留情,只有一次看到一只受伤的麻雀妈妈垂死挣扎,它的宝宝在旁边哀号时,我动了恻隐之心,放过了两只麻雀。后来,麻雀妈妈还是死了,为此,我哭了一天一夜。此时,当我直面一只活蹦乱跳手无寸铁温柔可爱的小生命时,我忽然心生敬畏。

    我紧握着手术刀,双手颤抖,战战兢兢。

    “现在,你要把它看成一个即将失去生命的病人,而不是一只动物。你是在治病救人,而不是残害生命。”那个名博开始说话了,我注意到,他用的是“你”,而非“你们”,说话时眼神在我身上流连,似乎,他不是对大家说,而只是针对我。

    我开始鼓起勇气,举起刀杀向那只无辜的兔子。

    一股腥红的鲜血喷涌而出。从未见到如此多的血的我,眼前骤然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我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做梦,我有些恼怒:我又不是爱丽丝,做梦又不能让我梦到仙境,为何让我做这么多的梦?

    黑漆漆的房子里有许多人,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我同他们说话,却没人理我。我高喊“哎!”,他们也回应我“哎!”;我跳起水蛇般的舞蹈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却依旧匆忙地走过来走过去。我抓住其中一个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为了证实我和他们是否真实存在,不料那个人抬手狠狠地还了我两耳光,打得我两颊火辣辣地疼。我刚想追上去找他理论一番,他却高举明晃晃的手术刀凶神恶煞地向我走来……

    我摸进一条小胡同,许多戴面具的人向我走来,我想从胡同另一边逃跑,却发现那是个死胡同。一个男人举着一把斧头阴森森地笑着,一步步向我逼近,我惊悚地大叫,他越来越近了……正当我绝望地以为会命丧他手之时,他却笑嘻嘻地说“你的钱包掉了”,还递过来一个黑色钱包,我半信半疑,我分明记得我的钱包是红色的。刚一接过钱包,那人瞬间失踪了。我仔细一看,钱包是纸做的,里面也塞满了白纸……

    一只无比可爱的黑兔子蹦蹦跳跳地朝我跑来,它竟开口说话了,而且还会说谎!它说它是从月亮上私自逃下来的,我笑它傻得可爱,地球人都知道,月球上的兔子明明是只白色的玉兔。它一再解释说它见过嫦娥,还和吴刚一起喝过桂花酒,它越说我越不信,越说我越笑,笑得花枝乱颤。终于,那只自称月宫来的黑兔生气了,突然变出一把手术刀,诡异地冲我笑道:“你不相信是吧,那我就剖开你的身体,看看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成的!”我紧紧地护住胸口,生怕自己的心被它挖出来,成为一个空心人……

    从长得没有边际的梦里走出来,我冷汗涔涔。醒来看到的此情此景,却令我我狂笑不止,以至于我以为自己是笑醒的。只见我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一只皙白的手,竟然是他,那个得意门生的!瞬息,便戛然止住笑声,天,我竟将他的手严严实实地按在自己胸口!

    莫非,得意门生想占本姑娘的便宜?岂有此理!我一把抓起他的手,用力朝旁边的墙壁上摔去……

    “哎哟!”得意门生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啸。他双眼喷火,怒发冲冠。

    啊哈,帅哥连生气都是这么惹火!

    “你……”

    “你……”

    我和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说出了一个“你”字。话音刚落,我们立即心领神会,随即相视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你干吗摔我的手?你干吗把手放在我身上?你怎么会在这里……

    所有的疑问都滞留在唇边,四目胶着,痴缠。他用目光温柔地抚摸着我,在他的灼灼目光下,我一阵眩晕。

    神呐,救救我!不能开口,绝不妥协。  

    谁先开口谁就输了。在爱情面前,我们输不起。

    我迷茫迷离迷惑,我渴望却又害怕掉进他眼眸中的那一汪深潭里。

    我细微的心思被他稳稳地接住了,他一把抓起我的手,用力握在手心,缓缓抬起,放在唇边轻吻,又不舍地轻轻放下。

    蜻蜓点水般的吻却迅速传染我全身。我的身心颤栗不已。

    是一场梦吧,一场白日梦。我闭上眼,不愿从这场梦中早早醒来。

    睁开眼时,他已经不在。我从梦境回到现实。我因晕血被他送到学校附属医院,他一直陪伴着我。这是护士告诉我的。

    可他怎么能撇下我就这么走了呢?我冲下床,想要找他问个究竟,却被前来查房的护士截获了,重新被掳到床上。我谎称上洗手间,拖着晕晕乎乎的身体逃出了医院大门。

    那只血淋淋的兔子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这里处处充斥的苏打水味令我窒息,这所医科大学的一草一木都令我崩溃!

    退学,退学!

    我想见他最后一面,告诉他,我弹吉他只是因为唯有弹吉他,我才可以将自己从这所让人窒息的学校中抽离开来,如今,我要逃离这个牢笼,我要出走了,随便去哪里!

    我回到宿舍,开始拼命弹吉他。

    他怎么还不来,他怎么可以不来!

    琴声悠扬,琴声婉转,琴声呜咽,琴声凄切。

    砰!琴弦断了,我的手指也弹得血花四溅。吓坏了的室友赶紧将我送到医院,我再次回到那所医院。

    他急匆匆地赶来了。

    我和他命中注定是要重逢再重逢的。就像两座隔山相望的水,终有一天会翻山越岭流到一起,拥抱,环绕,交汇到一起。

    他一脸憔悴地问:“你怎么这么傻?我刚离开一会儿你就……”

    我幽怨地问:“你怎么才来?”

    他仔仔细细地观察我包扎好的伤口,确认无大碍才放心地将我的手放走。  他认真地说:“我总有一种错觉,从前好象见过你。”

    我傻傻地问:“是真心话呢还是哄我开心?很抱歉,你这么说我只会认为我是大众脸。”

    “是真的,从一进教室我就注意到你了。”

    “然后就一直看我的笑话?”

    “你很可爱。”

    “可怜没人爱吧。”

    “接近你的人总会伤害你,也会自伤。”

    “我是那个超强的细菌,没有人有超强的免疫力?”

    “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

    “那么你呢?”

    他故作深沉地说:“我也是个难缠的细菌。”

    难缠的细菌名叫苏沐暮。此人竟连名字都如此奇怪。

    两天后,苏沐暮带着我这颗细菌出院了。我也准备办理退学手续。

    苏沐暮认真地说:“你决定了?”

    “我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待了,再待下去我难保自己不会死在这里,身体不死,心也早死了!”

    “你仅仅因为晕血就要放弃吗?这样做值得吗?我所认识的林素素不是这样的!”

    “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从知道大学这个概念起就每天眺望家门口不远处的武汉大学,期望能考上那所大学的中文系,可是,我的父亲,我的亲生父亲,私自替改志愿,改成了我从没考虑过的医科大学!看看我现在都在干些什么吧,成天同酒精碘酒打交道,看一堆堆永远也看不懂的医书,解剖可怜的小生命,未来还要接触那些身体伤病疼痛的病人,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蓄积已久的眼泪再难自持,迸发而出。

    他极其自然地拥我入怀,我在他宽敞的肩上任泪水决堤。他磁性的声音似一剂止痛药,我很快安静下来。

    “想知道我的故事吗?”他轻拍着我的背,“我的理想是考音乐学院,可是,父母认为艺术家不是一个崇高的职业,硬将我的档案改投到这所医科大学,为此,我离家出走一周,最后还是乖乖地回到家听凭父母安排。”

    “你真是个乖孩子。”我嘲讽道。

    “大一我成天沉浸在音乐里,和现在的你一样。期末考试结束,我八门功课有四门挂红灯时,我才幡然醒悟,再也不能这样活着了。很多时候你不能挑战生活,你只能选择顺从。”

    “可是,我真的对医学提不起半点兴趣。”

    “那就试着将它融入生活。”

    我哭着央求他:“请你,一定要拯救我!“

    他捧着我的面庞,温柔地说:“我只能拯救你的学业,却不能拯救你的灵魂。”

    我深知,若退学,暴躁的父亲一定会打断我的腿,同我断绝父女关系我敢保证他也做得出来。在我尚且还要寄人篱下时我只能委屈地妥协。我别无选择。

    “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按我的方式做,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说吧,只要不是以身相许。”

    他笑言:“差不多。我在学校单独有一套住房,你要和我住到一起。”

    我以十二万伏的高压电精神电击他,转身欲走。

    “喂,等等!我的房子是两室一厅的。”

    第二天,我就搬离自己的寝室,入住苏沐暮的住所。

    他的房子装修得极其简约,收拾得一尘不染,不经意之处总有让人怦然心动的细节。客厅里几束干枯的莲蓬看似随意,却精心安置在细腰水晶瓶内,散发出淡淡的荷香,清雅别致。他房间飘出淡雅的古龙香水味道,令人品出几分奢靡。

    我悄悄打开他的衣柜,试图从他的衣妆窥探他。

    为数不多的几件正装旁,挂着许多熨烫整齐的休闲装。原色的,舒适的纯棉、亚麻衣衫,并无钮扣,且全是知名品牌。这些衣服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我忽然就生气了,为什么有些人可以生活得如此高贵,有些人却要在社会底层拼命挣扎,比如我那个叫做“哎”的父亲,比如“哎”的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女儿?

    “你在干什么?”

    我刚想露怯,瞬间又恢复张牙舞爪的模样。

    “你邀请我住进你家,所以这里也是我的家,所以我可以自由活动!”

    “以后我的东西不许随便乱动!”

    “第一,我不是‘随便’,我不过是好奇;第二,我没有‘乱动’,我只是欣赏,根本没有碰触任何东西。”

    “好了,你这狡猾的小狐狸,欢迎你成为我的同居女友!”

    “什么,你……”我怒目相视,“苏沐暮同学,请你不要趁人之危!”

    “你难道不知道,趁火打劫是我的专长?”

    “本姑娘除了一具行尸走肉,还有什么可劫的呢?”

    “我会慢慢恢复你本来的面貌,然后再慢慢将你擒获。”

    “我只给你三个月时间。”

    中午,苏沐暮端上来一盘香喷喷的菜,是一道动物的肉食。

    “是什么?”

    “先吃了再说。”

    我顺从地吃了几块,刚想再吃条动物腿,苏沐暮突然告诉我:“这是兔子肉。”

    我胃里立时翻江倒海,奔到卫生间,在马桶边吐得稀里哗啦,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

    “苏沐暮,你居心何在?!”我边吐边质问他,呕吐物的气息和愤怒的气焰直逼向他。

    “我希望你能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

    后来,我决定同肉食动物断绝关系。晚餐我仅吃了一个苹果,一个鸡蛋,我想以绝食的方式来抗议他对我的欺骗,不论那欺骗是善意还是恶意的。

    后来,我饿得头昏眼花,晚上偷偷出去买了包泡面,正欲大快朵颐,却不料被苏沐暮逮个正着。

    我恨这个家伙,心底对他腹诽250的N次方。我就这么一直跟自己的肠胃过不去,直到饿晕过去。

    我因低血糖第三次被这个家伙送到了校附属医院。我来此医院的频率竟比我一周内上课的频率还高。

    “你同我有仇吗?上辈子我欠你什么了?”我生气地准备拔掉正在输液的针头。

    “你就不能温顺点吗?”

    “对不起,我的温柔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我父亲掐死了,你要看不惯,我随时都可以消失。”

    “不要这样,林素素,你是个好孩子。”

    “谁也拯救不了我,包括你!”

    “给我一点头绪,让我解开你的心结,好吗?”

    “你只会重新给我打上一个新结。”

    苏沐暮微笑着,伸出手轻拍我的后脑。我的心轻轻一荡。许多年前,父亲也曾这样拍过我的头。

    那是我获得全省作文竞赛第一名时,父亲露出久违的笑容,伸手拍了拍我的后脑勺。

    “苏沐暮,你的手……”

    苏沐暮奇怪地审视着我。

    “你的手指甲该剪了!”说完,我蒙上被子假装睡觉。

    从被子缝隙我偷看到苏沐暮在仔细研究自己的手指头。我躲在被子里笑抽了。

    当天,我就出院了。我发誓再也不去那个破地方了。念头一出,我又立即不得不收回,因为,一毕业,我也许要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工作一辈子,终老一生。

    在医院工作最大的好处就是,有个小病小痛的看病可以不用花钱,百年之后可以直接送往医院太平间,省钱省事省心,多美!

    终于出院了,我跟在苏沐暮身后,觉得天沧桑,心微凉。

    黄昏时分,我和苏沐暮一起共进晚餐。我正襟危坐在苏沐暮家的豪华餐桌前,一本正经地说:“苏沐暮,你要是再让我吃兔子肉,还不如直接把我送到医院去!”

    苏沐暮严肃地说:“我们今天吃素。在你的身体恢复之前,只能吃些清淡的。”

    我四肢乏力,全无胃口,苏沐暮体贴地一口口为我喂稀饭。

    我呆呆地望着他,邪邪地说:“苏沐暮,你很像一个人。”

    “像谁?周润发?”

    “我妈妈!”

    苏沐暮给我猛灌了一大口米汤表示抗议。

    “我已经没有妈妈了……”

    苏沐暮替我揩嘴的手在我嘴边停驻了许久,然后摸了摸我的脸颊。两行清泪和着混浊的鼻涕滚到苏沐暮名贵的衬衫袖子上。

    苏沐暮放下碗,拥我入怀。我涕泪泗流,将苏沐暮熨烫得笔直的衬衫涂抹得皱皱巴巴的。

    多少年,没有在一个男人面前如此任性地流泪了?那天,在苏沐暮面前,我肆无忌惮地流泪,流尽了我18年的眼泪。

    他一遍遍地亲吻我,将我的眼泪一点点吮干,他的吻令我心旌摇曳,不能自已。他的吻在舌尖像巧克力一样融化,又弥漫在空气中。我闻到了他迷人的气息,我们一起堕入情欲的庄园。

    我冰凉的身体开始复苏,他温柔的双手四处游离。我将自己开放成一朵娇艳的花儿,任由他贪婪地疯狂地吞噬,湮没……

    我听到了神秘的蓝调,在夜色中一遍遍回响,和着我们的节奏,同我们的肉体一起漫步,舞蹈,飞升,攀向欲望的绝峭。

    苏沐暮一次次粗暴地向我冲撞,我疯狂地啃咬着他的双肩。

    我和你拼啦!

    我攀爬到他身上,如藤蔓般将他缠紧,用温柔一步步将他捆绑,他渐渐倾占了我的领地,我澎湃的心吹响号角,呐喊着一次次将他征服,被他征服。

    我们在尖叫声中一起到达高潮。

    苏沐暮从头到尾都和我一起动情地呐喊,我们似两匹饥饿的狼互相啃噬对方,书房,卫生间,卧室,床上,地板上,到处留下我们厮杀的痕迹。

    苏沐暮像一头生猛的野兽,将我从天堂带到地狱,又一起升上天堂。

    那一刻,生与死,爱与恨,悲与欢,喜与忧,都在一次次的快感中消弭,升华……

    我累极了,沉沉睡去。我们在苏沐暮的小岛上缱绻地栖息。

    “宝贝儿,醒醒。”

    “你是谁?”我哽咽着问。

    苏沐暮轻吻了一下我的鼻子:“你以为我是谁?”

    我又哭了:“我就这么弄丢了……”

    “宝贝儿,你没有丢,我在这儿稳稳地接住你了,有我在,你不会走丢。”

    我潸然,不语。

    “宝贝,你真棒!告诉我,我是你的第几个男人?”

    我蒙上被子,不想理他,很快又掀开被子,直视他道:“你俗不俗?不要告诉我你还有处女情结!在你问我有几个男人之前,先告诉我你有几个女人!”

    苏沐暮抱住愤怒的我:“宝贝,我不计较你的从前,我只要你的现在,你是我的,我苏沐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