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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回来后,我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的事,我会永远封存起来,成为这个世上任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我的伤口还未痊愈时,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说他的腿骑电动车时摔伤了。我匆匆冲向宁易水办公室向他请假,他很快签好字,并特批了一周的假期,还递给我五千元钱。

    我执意不肯收,他说,这是提前预支的薪水,我才勉强收下。临出门时,他送我一个深深的拥抱。

    “素素,一定要回来。”他俯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含着泪点头道:“嗯,会的。”

    其实我很害怕,我害怕父亲会出什么意外,害怕他会从此离开我,害怕世上只剩孤苦伶仃的我,留在一座孤独无助的城市。

    漫长的列车上,漫长的回忆一遍遍漫过我的脑际,沉甸甸的,沉下去,又浮上来……

    我永远不会忘记,小时候,我体弱多病,平均一个月就要进一次医院,父亲微薄的工资支付我的医药费根本是杯水车薪,为此,他不惜在下班时到大街上去捡废品换钱。每次我看到他佝偻着身体,在地上和垃圾桶里搜寻被人丢弃的饮料瓶和废弃物时,都会油然生出一种厌弃感。我心目中的父亲,应该是高高大大顶天立地,穿着西服和白衬衫,开着小汽车,成天出入于高级宾馆和高楼大厦,这样才配得起我模糊的记忆中高贵优雅的母亲。可惜,我无从选择我的生父。

    记忆中爸爸时常吼我、吓唬我,但从未打过我,他好几次高举着巴掌,但始终没有落到我身上。

    记得有一次父亲问我:你的爱好是什么?

    我无从回答。我有许多爱好,画画、写作、唱歌、跳舞……而这一切,都只能是一种爱好而已,因为父亲没有钱为我报各种培训班,他只能勉强供我上最普通的学校,这让从小就自命不凡的我一直同命运抗争着,为了不做一个普通人。

    后来,我的爱好只剩下发呆和无边无际地遐想,还有黑得没有尽头的孤独。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爱好是孤独,你会不会信?父亲不信,陈宇飞不信,宁易水也不信,只有苏沐暮信,可惜他已经不在了。

    我此生永远都会记得,有一天放学后,我与同学们一起打完篮球后,用零花钱请大家一人喝了一罐饮料。我们惬意地喝完冰饮后,随手将易拉罐扔在脚下。我正准备将腿边的易拉罐当球踢,忽然白球鞋边出现一只肮脏的手,手指已然泛黄。那只手缓缓拾起易拉罐,然后艰难地直起身子。我同他的目光碰撞到一起后,顿时僵在了原地。

    我和他对视了几秒,然后咬了咬牙,迅速将目光移开,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你认识刚才那个捡垃圾的老头儿吗?”同学问。

    “不,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那种人。”我故作轻描淡写地说。

    父亲捡垃圾的事虽没被同学识破,但那足以令我羞耻万分。从此,我精确推算他拾垃圾的时间,放学后故意在学校做作业或打球甚至呆坐到很晚才回家,时常饿得饥肠辘辘。那件事令他很受伤,从前他都替我洗被我踢脏的球鞋,惟独那天,他看都没看一眼那双鞋,任由它孤零零地搁在窗台上。我只有两双鞋替换着穿,所以将那双鞋一连穿了好几天,穿得实在气味难闻时,才自己动手洗了,却无论如何也不如父亲洗得白净。

    那件事我曾想向他道歉,但最终我什么也没说,我和他之间一直都是长话短说、能不说的尽量不说、说了有时也白说的状态,所以,说与不说,在我们看来都一样。后来,我们之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照常各自上班、上学、考试、吃饭、睡觉。但父亲,明显地苍老了许多。

    我多么想一回到家就为自己当年的无知而道歉,可真要面对他时,那句“对不起”我真能说出口吗?老爸,对不起,请原谅我从前的虚荣,原谅女儿的不孝!

    是的,因为虚荣,你在我面前捡易拉罐时,我竟可以装作不认识你;

    因为虚荣,我去茶楼做了一名陪聊小姐,为自己原本洁白的一生抹上浓黑的一笔;

    因为虚荣,我差点错失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因为虚荣,在爱情面前我一直在逃避……

    所幸,现在的我,终于能抛下那些虚妄的东西,平静地接受现实,去面对真实的自己。

    来到家门口,看到熟悉的家,恍若隔世。我蓦然惊觉,竟已有近一年没回家了。

    父亲躺在床上,正用一块布仔细擦拭着什么,丝毫未察觉到我。

    “爸。”我轻唤道。

    他的手一抖,手中的东西掉到地上。他挣扎着想去捡,受伤的腿却限制了他的活动。他懊恼地叹了口气。

    我弯下身,替他拾起,原来,是一张我和父母的全家福。“没有摔破,没有摔破呢!”他激动地说。他如获至宝地将失而复得的相框捧在手上,又郑重其事地交给我。

    我们只有一张珍贵的全家福照,照片上,我和爸爸笑得很甜,妈妈却一脸苍白。他将这张照片锁进了抽屉,生怕我看到后会想妈妈,可他绝对想不到我早已将这张照片偷看过无数次。每当我受委屈时、被他责骂时、想妈妈时,都会拿出这张照片悄悄地看很久,再原封不动地放回原位。

    我和爸爸的五官一点也不像,臭脾气倒是很相像。不同之处还有,父亲太老实,而我选择做一个精灵古怪的人,这一点,应该是传承了母亲的性格吧。

    父亲的病情并不容乐观。他骑电动车买菜时,被一辆大卡车撞倒,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时,肇事车辆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一位好心人将父亲送到医院,医生说是骨折,他住了三天医院后,便强烈要求回家休养。医生不得已,只得让他签下“若出问题,后果自负”的生死状。

    我不放心父亲的病情,请求父亲同我一起去医院复查,可他坚称没什么大碍,执拗地不肯去。我求他,他不听;我忍不住恼了,冲他吼了起来:“你以为你的身体只是你一个人的吗?我只有一个星期的假,你要有什么意外让我怎么安心去上班?让天上的妈妈怎么能瞑目……”

    一提到母亲,我的眼泪不禁奔涌而出。

    父亲害怕我的眼泪。我很少在他面前流泪,但每次流泪,他都会屈服。眼泪这道武器,我只在父亲和苏沐暮面前用过。我的眼泪只留给我最爱的人。

    我带父亲去了武汉最好的医院,X光结果一出来,吓了我一大跳:原来父亲竟是粉碎性骨折!也就是说,如果延误治疗,父亲有可能会终生残疾!

    父亲真是命运多舛,上次受伤的是左腿,这次右腿又骨折了。老天啊,你真的不肯放过父亲这样一个老实的可怜人吗?

    我想狠狠地责怪父亲,一如当年他吼我、骂我一样,可是,看到他憔悴的面容和额前新添的几道皱纹,怒火瞬间被浇灭了。父亲啊,你从前是那么英勇,没有什么能摧垮你,而如今,你怎么可以被岁月老成这样?

    父亲像一座行将坍塌的大山,一根稻草就可以轻易将他压垮。我便是那最后一根稻草。我恨过他,他曾对手无寸铁的我百般呵斥,我不完整的童年和叛逆的青春期他是最大的刽子手。可是,如今,我可以还击了,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他,我却丢盔弃甲。

    父亲的腿需要立即手术,宁易水给我的5000元一分不剩地交给了医院,我还从银行卡上取了3000元。

    父亲被推进了手术室,厚重的手术室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我的心也随之猛地一颤。不知父亲的手术能否成功,不知手术后的父亲能否正常行走,不知会不会留后遗症,不知……

    苏沐暮是优秀的骨科医生,如果他尚在,父亲的病我根本不会担心,可惜……

    我的手臂也曾骨折过,如今,父亲的腿也骨折了。上苍啊,为什么要让我们父女俩重复同样的悲剧呢?

    父亲啊父亲,你真不是个好老爹啊,你让我恨了二十几年,如今又想让我再为你操心几十年吗?

    手机响了,我有气无力地接了。“素素,你还好吗?”陈宇飞!

    没想到是他。瞬间,眼泪喷涌而出,许久,都说不出一个字。

    6小时后,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面前。

    “素素……”他一脸憔悴,冲上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紧抱着,恨不能将我揉碎。

    原来爱真的是有温度和力度的。我宁愿融化在他的怀抱里,甜蜜地忧伤。

    宁易水的影子突然跳了出来,我若有所思地问:“宁总同意你请假吗?”

    “还没来得及请假,直接飞过来了。素素,我很担心你。”他抚着我的发端,温柔地看着我。

    “那你赶紧回去吧,要不会影响工作的。”

    他紧拥着我,笑道:“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噢,如果可以,请让我忘记悲伤,微笑着去爱,狠狠地爱。

    青春是一滩水,无论是摊开还是紧握,都无法从指缝中淌过单薄的年华,而我愿意用一生的时间来换取一秒钟的真爱。

    陈宇飞整整帮我照顾了5天卧病在床的父亲,公司已经打来电话命令他火速回岗。明天清晨,他就要返回西安了。

    宁静的夜色里,我和他的心却爱潮滚滚。

    “素素,嫁给我!”他在我耳边急促地说,“我们结婚,好吗?”

    他的话不啻于一声惊雷,一个晴天霹雳重重地击在我身上、心上。结婚,一个多么美好的词,多么美妙的事,我曾幻想了无数次,却没想到第一个向我求婚的人是他,陈宇飞。

    我心里应允了无数次,可嘴上什么也没说。对不起,陈宇飞,如果你了解过去的我,一定不会喜欢现在的我。

    我摇摇头,残忍地拒绝了他。他痛苦地抓住我的肩,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然而,这句话我永远也不会说出口。因为我爱他,所以我不会嫁给他;因为爱他,所以不愿让他知道我的过去;因为爱他,所以不忍心伤害他这样一个无辜的孩子。我宁愿一辈子站在耻辱的十字架上,悄悄地爱他,默默地自伤。

    第二天醒来时,陈宇飞已经离开了。我翻遍他睡觉的房间,没有找到只言片语。这样也好。这样就好,最好像5年前一样,认认真真地忘了我,从来不需要再想起。

    宁易水经常给我电话,询问父亲的病情,还不厌其烦地嘱咐我安心休假,照顾好父亲,也照顾好自己。他是一个如此细心的好男人,从前我怎么没有发觉呢?

    宁易水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像苏沐暮一样细心、体贴,这让我既欣喜又害怕。父亲的病令我很担心、很无助,他的关心,在最正确的时间悄然而至,我无从拒绝。

    几天后,宁易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男人都喜欢这么突如其来吗?我虽惊异,却也惊喜。为什么看到他时,我眼前浮现的却是陈宇飞那双幽怨的眼睛?

    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轻轻的,却深深的。他沉默着,但他的心思我都懂了。苏沐暮说:这个世上最近的距离,不是爱,而是懂。在苏沐暮面前,在颇似苏沐暮的宁易水面前,我深切地体会到了这句话。

    爱情原本没有理智,于是我失去理智地和宁易水拥吻在一起。我太需要一个安全而温暖的港湾静静地栖息。他不是白马,亦没有驾着祥云,然而他来了,他不会计较我的过去,因为他也有过去;他可以宽容我的一切坏毛病,他的成熟可以包容我迷途的青春。所以,宁易水,请将我安放在你的掌心。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陈宇飞?陈宇飞,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眼泪沾湿了宁易水的双肩。他什么都没说,只这样一直静静地抱着我,直到我疲倦地睡着了。

    这一觉如此安宁,悠长。

    醒来时,他正安静地看着我。我欲起身,想说什么,双唇却被他用吻封缄了。“嫁给我。”他在我耳畔轻轻地说。

    我用力咬了一下他的肩,以证明这不是一场幻觉。“傻丫头,跟我回家吧。”

    我傻笑着,又傻傻地哭了。不知我林素素何德何能,仅一周内,竟有两个男人向我求婚,且是两个非常优秀的男人。

    我仍旧犹豫着,围城于我,遥不可及。

    “我不会做家务。”

    “我们请个保姆。”

    “我们在同一家公司。”

    “这完全不会影响什么,我是领导我说了算。”他狡黠地说。

    “我想结婚以后把我父亲接来一起住。”

    “好啊,看得出来你父亲非常爱你,也很开明,和我们一起住吧,非常欢迎。”

    奇怪,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说我父亲爱我,而我却感觉不到?

    “我不愿当一个恶狠狠凶巴巴的后妈。”

    “我的女儿很少上我这里来,即使来了,相信你们一定能友好地相处。再说,以后我们还能生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最好生一打。”

    他的话令我的脸瞬间变得绯红,他不知道,我心深处,有一处地方是苍白的。有一句话在我心中忍了又忍,最终还是禁不住问出口:“宁,你知道我有一段不光彩的过去吗?”

    宁易水平静地听完,轻轻靠近我,抚住我的脸说:“小傻瓜,谁没有过去?从前我就知道了,还劝过你不要再去那样的地方,从前我都不在乎,现在还会在乎吗?不要想多了,在我眼中,你就是个单纯、任性的孩子。忘掉过去,我们重新开始,我会给你一个崭新的人生。”

    他在我额前印下轻轻的一吻,动情地说:“素素,你真美。知道吗,见你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你了。”

    “只是喜欢吗?”

    “不,是爱。我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了,可是看到你后,我才知道我错了。”

    我的心有些乱,我去客厅倒水压惊,一不小心摔碎了一个杯子。他冲过来,担心地问:“没有烫到手吧?”

    这点小伤算什么?这20几年来,我被河水淹过、被开水烫过、被车撞过、从山上摔下来过,照样跌跌撞撞地活到现在,并且活得活蹦乱跳的。

    “素素,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宁易水抓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一年多以前,你离开我以后,我的世界突然空了。我曾自诩为情场浪子,我以为女人于我不过是一件可以随时换下的衣服。可你离开后,我才发现,你对我真的非常重要。我承认,分开后你打电话给我时我正同一个女人在一起,可后来我想尽办法来弥补,你却再也不给我机会。我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来忏悔……我时常会去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江边等你,我害怕你会不会又一个人想不开跑到江水里去……可是,一直没有等到你。我搜遍了武汉三镇都找不到你,我以为你又去茶楼上班了,甚至去了好几家茶楼找你……后来,我回到我们从前住过的房子里住了很久,因为那里有你的气息。”

    “素素,还记得从前我们一起边喝酒边吃鸭脖吗?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吃鸭脖,但你离开后,我突然发现原来鸭脖是世上最好的美味。素素啊,我同她结婚十几年都没有改变过什么,但同你相处不到一年,你就让我改变了很多。我曾以为你和她们一样,不过是一个匆匆来匆匆离开的过客,可是离开你越久我越发现,其实我们好象已经认识很久了,我们有太多相似的地方,我们心底都有永远也无法抹去的悲伤,悲伤到骨头里,再蔓延到全身,你痛,周围的人也跟着你痛。知道吗,你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你是我的一面镜子。”

    “素素,请你收留我这样一个浪子吧,我不想再流浪了。带我回家,我们一起回家……”

    宁易水的话说完,我已哭得浑身颤栗。

    宁易水,噢,我的宁易水,不管你是苏沐暮还是宁易水或是谁,请带我走,去天涯海角,去没有烦扰的世界,没有忧愁,不要纷争,只要我们在一起,在一起就好。

    “素素,答应我,好吗?”宁易水吻着我的耳际,轻声说。

    我拼命点头,激动的泪水一次次淋湿他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