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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千金重
BG,古风,he,1.6w.
向云开×何花苏。
温润瘦公子×软萌胖千金。




1.
何花苏是祁城远近闻名的胖千金。
在大晏国这个以胖为美的社会环境下,人人都在追求长得圆润,且一般越圆润的人身份越高,或是家中越富庶。

何花苏身为祁城富商之女,年方十九,身份虽比不得那些皇家贵胄,家里也不算富得流油,但其长相身材,已堪称这方圆十几里内最标致的圆润体格了——肌肤软而嫩,行路颊肉微动,一笑便如正月十五圆圆满满的白月盘,腰身一人堪堪合抱。

自何花苏十六岁起,上何府求亲的人便络绎不绝,但她不是嫌这个长相略寒碜,就是嫌那个脾气不够温柔,选来选去谁也没选中。富商和富商夫人又爱女成狂,不舍得逼迫女儿,所以何花苏的婚事被她自个儿硬生生拖到了十九都还未解决。

不过何花苏倒是不在意这一点。

成婚有什么好?

她的人生目标可是吃遍天下,圆润不倒!

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半只烤鸡腿,何花苏坐在马车里边吃边问道:“樱桃,还有多久到?”

樱桃是个机灵的丫头,听了小姐问话立刻掀开一角车帘问外面赶车的小厮,片刻后回道:“快了,小姐,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就到莲花村。”

“哦哦,好。”何花苏激动地咬下一颗糖葫芦。

莲花村,顾名思义,遍村都是莲花莲子。吸引何花苏不辞辛劳坐了两天马车来到这里的原因就是——这里的莲花羹和荷叶鸡很出名。
身为标准的吃货,她怎么能错过!

何花苏吃完了糖葫芦和烤鸡,拿帕子擦净了嘴和手,马车突然一个摇晃——

“——哎哟!”

何花苏一个不小心头就撞上了车壁,嘶嘶洗了两口气,揉着额角忙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驾车的小厮一脸愁苦地看着陷进泥坑里的车轮子,唯唯诺诺地说完“这马车可能一时半会走不了”后,何花苏双手一拍,道:“没事,那你去找人来处理这马车吧,莲花村只剩一里路便到了吗?那我们走着去就是了。”
美食当前,她可是一刻都不能再多等了。

不一会儿,何花苏就拉着樱桃风风火火地走前去了。

吃货向来有一颗不受拘束的心和一个广阔无垠的肚子,但何花苏苦就苦在,她没有一个能支撑她在炎炎烈日下徒步的身体,就在她走得筋疲力尽感觉自己身上的肉都掉了二两正想停下来哭诉委屈一番时——

莲花村,到了。

何花苏眼一亮,瞬间又振奋起来。
甩着打颤的腿进村随意找了一家没什么人的小店就道:“老板,你们这儿有莲花羹和荷叶鸡吗?”

立刻有人答:“有的有的,客官还要点什么吗?”

何花苏大手一挥,模样特别豪爽:“莲花羹两份,荷叶鸡三份!”

“好嘞!”

何花苏拉着樱桃坐下一起等,双手托着腮帮,美滋滋地幻想道:“不知道这味道是不是和传言中一样好吃……”

樱桃听见捂着嘴笑了笑,道:“若好吃小姐是否还要再点两份?”

何花苏为人随和,樱桃又从小跟着她,两人相处就和姐妹一样,被打趣也不恼,只故意哼哼两声:“是啊,我一个人全吃了,不给你留!”

樱桃立时就求饶了:“别——小姐饶命!”

两人正嬉笑着你推我搡,耳朵里忽然听进一道男声:

“张叔,你要的莲子。”

何花苏她们的位子靠近门口,只是方向是背对着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感觉有点抓心挠肺,出于好奇何花苏下一秒就转过身去看——

门外一个身型瘦削的男子,模样清正,蓝衣蓝裤,长发用布条束起,手里提一个鼓鼓囊囊不算小的袋子,正微笑着同刚才那迎她们的店老板说着什么。

店老板的声音浑厚,中气十足,那男子音量就偏低了,何花苏只能依稀听出几句。

“张叔,这些都是新剥的莲子……”

“母亲说荷叶过几日送来……”

店老板又说一句“辛苦了阿开”,然后何花苏就看见那男子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数了数铜板,片刻后便笑着走了。

何花苏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
丰满白嫩,像她吃过的水晶猪蹄那么诱人,十分适合咬一口。

刚才那手……

真的不会随随便便就折断了吗……

何花苏咽了咽唾沫,一想到那竹竿似的手提起那个鼓鼓的袋子然后手——“咔嚓”就断了的画面打了个冷颤。
太可怕了。

正好这时她的菜上来了,何花苏看了眼老板的手,肉没她多,但看着也还好……刚才那人究竟是怎么长的?

她不习惯把事情憋在心里,想到就问了:“老板,刚刚同你说话那……那位公子是谁啊?”

老板目露疑惑,但还是答道:“他啊,他是村东边种何花的向家的儿子,他们家的荷花种得可好,我家的莲子荷叶,客观您点的这莲花羹和荷叶鸡的花叶就是从他们家买的!”

老板还顺手指了指东边的方向,何花苏舀起一口莲花羹,先凑到鼻下闻了闻,又吃进嘴——清香不腻,回味甘甜,确实种得好。

何花苏舒服地眯了眯眼,每吃一点嘴角就弯起来一分,这大热天一路走来裹在心头的燥气都被解了不少。
不错,不虚此行!

待到吃足喝饱,结完账,何花苏摸了摸饱起来的肚皮,出了店不往来的方向走,停顿着思考一瞬,最后提步迈向了另一边。

“小姐,您走错了,咱们回去是往这边……”樱桃不解的话还没说完,忽然灵机一闪,“您不会是要去看那家种荷花的吧?”

其实何花苏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她就只是有点、有一点点……想去瞧瞧罢了。看了然后呢?她不知道。

但她现在就是想去看,脑袋里就这一个念头,像脱缰的马一样拉不住,就像前几天她想吃莲花羹和荷叶鸡,就不顾热和累来了这里一样。

所以何花苏背着手作出一副大小姐样子,理直气壮道:“对,我就是想去看看他家的荷花,刚才的莲花羹和荷叶鸡那么好吃,厨子有一份功劳,他家的荷花荷叶也有一份。我们看能不能买点回去,以后在家吃,才不枉我这大老远颠了两天马车来一趟嘛。”
这理由,完美。
充分表现了她的吃货本质。

樱桃似乎也觉得有道理,不再多说,跟着何花苏一路走一路打听,很快就到了一片荷塘前,周围只有一间屋子。

走近了,果然看见那个瘦得不像话的蓝衣公子。
他正一个人坐在院里剥莲子。

何花苏本打算先找个隐秘的地方静静地观望一会儿,不料对方太精明,很快就发现了她。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目标太大只要不瞎都无法忽视。

男子初时只是不在意地看了何花苏一眼,然后垂下头沉默地继续自己的事,结果过了一会儿,对方还没走,不但没走,而且离他家的栅栏越来越近,眼神也直勾勾地盯着他这边不动。

他这才觉出一点不对来。

但他在脑海里思索片刻,确定他不认识这么一位看起来满身福贵的娇小姐,思索片刻,还是放下手里的莲蓬,起身走了两步,先微微躬身拱了拱手,才轻声道:“这位小姐,你站在这里……可是找我家有事吗?”

男子这副样子在何花苏看来就是谨慎加警惕。

谨慎就罢了,警惕什么呀?我一个弱女子还能砸了你家不成?

何花苏又扫了一眼男子的小身板,近距离地看着似乎比刚才还要瘦一点,她心想,我也就能不费力地砸砸你吧。

何花苏知道瘦的人多少都会有点自卑的,尤其是见了她这么标致完美的身材之后,她心地善良,不喜欢恃美凌人,最会体贴别人了。

何花苏没露出一星半点嫌弃或怜悯的神情,只清了清嗓子,拿出准备好的借口:“我……我刚才吃了村口的莲花羹和荷叶鸡,觉得味道甚好,店家给我指路说是从你家买的,我便也想来买一点……你剥的那是新鲜莲子吗?”

她说着还把手背到背后打了个暗号,樱桃会意地拿出钱袋来晃了晃,证明她们不是骗子。

男子似乎松了口气,眼里的戒备消下去了些,轻轻笑了笑,打开栅栏门邀请何花苏两人进来:“是小人愚笨,冒犯了小姐。小姐请进。”

何花苏笑盈盈地进了门,第一个感受就是,这里……着实有些简陋啊。

她又不做声地瞥了一眼男子单薄的背影。难怪喂不胖。

“这一筐是今早新摘的莲蓬剥的新鲜莲子,都是自家种的,另还有一些荷花瓣和荷叶,因为前几日卖了一些,剩的数量不多,但都新鲜……小姐可以尝尝。”

男子从筐里捞出一小把莲子洗净了装到竹箕里,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圆果子看起来乖巧又美味,何花苏拿了两颗放进嘴里,脸颊上的软肉随着嚼动一鼓一鼓,眼睛也笑弯了。

她吃完,很豪爽地道:“你们家还有什么,不管多少,只要能吃的,我都要了。”

男子明显一愣,才道:“荷花荷叶约有二斤多,莲子目前只得这一筐,其他的……若全剥了大约还能再出这么一筐。”

“哦,好,那你算算多少钱。”何花苏眼在脚边的竹筐和院子角落那一堆来回扫了扫,觉得好像也没多少,她暗暗估计了一下够吃几顿,同时让樱桃掏钱。

樱桃直接掏出一个银元宝来。

男子还在算,忽然余光被闪了闪,连忙摆手道:“小姐使不得……这些统共二两足矣。况且尚有一筐莲子没剥,小人不能收下这钱……小姐不妨明日再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或小姐若信得过小人,可以留下家中地址,小人剥好了一并给您送去。”

何花苏一愣,对啊,吃完了可以再买,她作甚要自己累死累活地跑到这十万八千里远的山野小村里来,找个固定的人家长期送货上门不就好了?时时都有新鲜的吃。

何花苏一扫心里那点担心吃不够的失落遗憾,笑道:“我明日不便再来,就麻烦你送到我家了,谢谢啊。”

男子退一步拱了拱手,低眉垂眼道:“小姐折煞小人了。”

荷花苏看他那副恪守尊卑礼仪的样子忽然就有点不舒坦,她应该比那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店老板要漂亮吧,怎么这人对着她像对着狮子老虎一样?

何花苏心里有些委屈,手指在上好的纱袖里磨来磨去,声音忍不住大了点:“我叫何花苏,你呢?”

可能是因为太过诧异,男子眼一抖,不慎跟何花苏的视线撞了个对着,随后又飞快收回去,眼皮垂得更低了,道:“小人姓向。”

何花苏不依不饶:“名字呢?”

“向……云开。”

向云开似乎不太明白一个千金小姐为何他追着他这种乡野草民问姓甚名谁,只能如实说了出来。

“向云开……”何花苏把这名字在嘴里小声滚了一遍,这才又笑道,“好,我家住祁城何府,门口有两颗橘树,你在城里随便一问便知,到时你来了敲门便是,我家的人都很和善的。”

向云开:“……小人知道了,谢小姐提醒。”

他自然听懂了何花苏的言外之意,意思是他不必因为自己衣着简陋而担心被人瞧不起赶出去。

只是这样不也正是在说他粗鄙不堪,和城里的高门大户格格不入吗?

向云开少年时曾去县里的书院听课,因为他出身低,又交不起束脩,只能以工代偿,算不上是老师真正的学生,周围同龄的学生都瞧不起他,他从那时起便见惯了阴阳怪气高高在上的嘲讽奚落,那些人的话语看似含蓄,态度却无一不是堂而皇之,恶意写在脸上,从无掩饰。

何花苏却不一样。

看她装扮与身形,应该也是城里某户富庶人家的千金小姐,夏里睡时有人打扇,冬日出门有厚氅暖炉随身,是娇滴滴的金贵人,磕了绊了都要请郎中开药,仆从伺候三五天才能下床。

这样的人可以不必担心他什么。她就算毫无顾忌地展示对他的看不起,他也不会生气。

但何花苏始终拿正眼瞧他——他自是不敢直愣愣地一直与何花苏目光相接,他只是对人的视线很敏感,他感觉到了。

所以向云开不为何花苏的话感到愤怒或失落,反而暗暗抿起了一点嘴角,心想这位小姐宽慰人的方式还真是有些稚嫩笨拙,诚恳单纯。
善良得可爱。

何花苏没看见向云开嘴边转瞬即逝的笑,也没从这人平淡无波的声音里听出什么情绪,还当自己一时鲁莽说错话惹人不高兴了,于是心里也有些讪讪的,觉得脚下仿佛在发烫,新买的绣花鞋底都要烧出洞来。

“那、那我们就先走了……”她很少紧张,但一紧张舌头必然打结,一急就更蹦不出几个字,“我……我……”

她眼珠乱转,余光捉到一抹红色,当即夺过那荷包扔进向云开怀里,“你……定金给你!你、记得来找我!”

向云开忽然被“偷袭”,手忙脚乱接住了沉甸甸的荷包,再一看,何花苏已经拉着丫鬟跑出了门,他大步追上去想还,情急也顾不得身份高低和男女有别,刚碰到何花苏的衣袖就被何花苏一把打掉了手。

那一下慌里慌张、没轻没重的,力道可真不能小觑。

向云开被拍得瞪大眼愣了愣,何花苏趁这空档直往前跑,气喘吁吁也不停一步,没回头,但嘴里还喊:“你收、收了定金……必须得来啊——”

向云开活了二十一年,还没见过这样硬给人塞钱的强买强卖。

不过两个眨眼,那团色彩亮丽的背影就消失了。

像山里奇异的精怪,忽然来,忽然走,只留下一路似有似无的香风,引人心神恍惚。

向云开在原地站了会儿,忽然垂眼看自己微微泛疼的手背,又看了看针脚凌乱、不知是绣了什么图案的红荷包,片刻后,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2.
再说何花苏,那日拿出前头小二十年积攒的所有力气拔腿狂奔二里地,半途撞见自家终于修好的马车姗姗而来,急吼吼让小厮掉头,一屁股陷进软垫里才开始大口喘气,直接灌了两壶茶下肚。

随后便催小厮快马加鞭赶回了祁城。

沐浴,吃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老实在家等了三日没出去觅食,终于等来下人报告说外面来了个姓向的菜农。

何花苏一喜,纠正小丫鬟不是姓向的菜农而是姓向的公子,便让将人请进来。

三日不见,向云开仍是那么瘦。

何花苏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心里竟冒出些恨铁不成钢的失望,又惊疑向家把钱用到哪里去了,她那荷包里少说也有二十两银子,每天十顿山珍海味也绰绰有余,怎么不见把人养胖呢?

下一秒她就知道了答案。

“何小姐,这是您那日遗落在小人院里的荷包,小人冒犯,私自数了里面的银钱,一共二十二两,除去您买荷花莲子的钱,还剩二十两整,都在里面了。”

向云开从背上的包袱里取出一个包得圆而整齐的碎花布,又打开来,露出里面鲜艳的一团红,一旁的丫鬟就连同碎花布一起捧着递给何花苏。

何花苏直接把两样东西都拿了起来。

“失而复得”的荷包没什么好看的,她几年前一时兴起学做女工,学了两个月就做出这么一个小玩意。料子倒是极好,缎面光滑,耐洗耐磨,就是上面那几朵花绣得不大美,绣到最后她自己都忘了自己究竟是准备绣什么花了,颜色也搭得眨眼,红绿蓝黄紫,一片花瓣一种颜色,成品堪称空前绝后稀世罕见。
还是“孤品”,因为她绣完那一个就再也没拿起绣花针,戳到手指很痛不提,结果也只会令人沮丧叹气。

这么一个失败的绣物,她爹娘都夸不出几句,外头店里更不会收,随便给哪家姑娘看到肯定也要被笑话,除了布料能卖几个钱,其实不值得很郑重宝贵的对待。

向云开却用另一张布将它包得严严实实,深怕怠慢、弄脏了任意一个小角。

即使这块布看起来不够新,边角轻微泛黄,质地粗糙,摸起来有些扎人,但它方正干净,不难想到它的主人家多年来一定对它十分珍惜。

而且还散发着一点淡淡的清新的荷香。

和她们这样的人家里流行刻意熏染出的味道不同,似乎只是因为常年接触同一种事物,处在同一个环境里,自然而然地染上了跟周围一样的气味,像是天生的。

只闻一下便让何花苏想起了那日她见过的荷塘。水面清净无波,泥土带一股湿润的水汽,一枝枝粉艳的花冒在大片大片绿色间,时而有小鱼游过点出涟漪,天地开阔,蝉鸣悠远,风一吹,阵阵绿波温柔摇晃,一眼望不到边。
谁见了都不免身心舒畅,愉悦快活。

何花苏笑眯眯地从红荷包里掏出几颗碎银子,摆手让丫鬟退到一边,自己走到向云开面前与人打商量:“向公子,我想买你这块布……你看这些钱够不够?”

这布可比她自己的荷包稀奇,再者既然平白无故送钱送不出去,那她找个“故”不就行了,难不住她!

向云开眨眼明显漏了半拍,而后一拱手道:“小姐说笑了,这布是家母几年前裁衣裳剩下的,粗布而已,不值钱,小姐喜欢拿去便是,小人万万不可收钱,否则回去家母该斥责小人财迷心窍、不知好歹了。”

“不行不行,你又不欠我,我不能白拿你的东西,”何花苏义正辞严地摇头,“我爹娘要是知道了,会罚我去跪祠堂的。”她两条眉毛紧紧皱起,一张软软白白的脸上尽是害怕之色,煞有介事地补充道,“跪一夜呢,还不许吃东西,很难受的!”

向云开:“……”

人家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向云开再推拒便有些过了,一样会落个不识抬举的印象。无法,他只能心里叹声气,低眉道:“小人谢过小姐,只是……一张粗布,几枚铜钱足矣,万万不需这么多的。”

向云开自然不敢伸手去何花苏手心里挑拣碎银子,他维持着微微躬腰腰垂首的姿势,等何花苏明白过来吩咐丫鬟去取铜板拿给他。

结果等来一只温热绵软又大力的手。

何花苏才懒得给碎铜板,那玩意儿她这里没有,还得去找管家拿,太麻烦了。她随意把碎银子往向云开手里一塞,还使劲拍了拍,不让向云开还回来,道:“我喜欢这块布,在我心里它就值这么多,你……你不收的话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喜欢!”

向云开手僵了,人也傻了。

何花苏的手碰到、还蹭到他掌心好几下。

姑娘家的手……都这么……软绵绵,热乎乎的吗?

像最柔软的鹅毛,拂过皮肤时舒服得不得了。

又像某种动物带了刺的小爪子,看起来杀伤力十足,实际一爪下去连轻微的刺痛也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一道不轻不重的痕迹,有些痒,还有些让人……

血液沸腾。
无法冷静。

“何、何小姐……”好半晌,向云开才从忽然变干涩的嗓子眼儿里挤出一点话来,“小人不敢……多谢小姐。”

除了谢还是谢,向云开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能如此词穷。

但他除了谢还能说什么呢?

胸口剧烈的响动猝不及防接下迎头一盆冷水,霎时沉默下来。

向云开脑袋渐渐恢复清明,刚才慌乱间眼前一闪而过的少女面庞似梦似雾般隐去,重新变为一角桃红的裙裾,三两桃花金丝缠绕,精致贵气,仿佛多看一眼也不应该。

向云开气息也终于平稳如常,开口比前一刻利索许多:“家中俗物能得小姐喜爱实乃荣幸,小姐要的东西已送到贵府厨房。小人家去此地甚远,家中只有母亲一人,不敢多耽误片刻,若无他事,便请小姐允许小人先告辞了。”

一番话诚恳有礼,毕恭毕敬,挑不出任何差错,但何花苏无端升起一股小情绪来,稀里糊涂在心里乱窜。

要做个比喻的话……

就像、就像——对!

就像话本里四处留情吃完就跑的渣男!

拿了钱拍拍屁股就走,都不愿跟她再多说两句么!

“我……你、向公子……”何花苏平时跑出府偷吃、哄爹爹娘亲饶她一次的机灵劲儿全没派上用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名正言顺留向云开多待一会儿,末了,她像自暴自弃地一咬牙,道,“好吧,你可以走了……”

她脸上的沮丧太明显,向云开转身的瞬间瞥了个明明白白,心头一跳,脚下一顿,竟是有些走不动了。

向云开站了两秒,脚尖方向向后,又转回了身去。

他想,就当他自作多情一回吧。

“小人家中的荷花莲子过段时日又能收出新的来,”向云开拱手躬身的姿势还是那么合规矩,但他微微抬起了头,嘴角笑容虽浅,却染进了澄亮温润的眼里,“小姐若不嫌弃……小人下次还为小姐送来?”

向云开不笑时眼尾稍稍上挑,但挑得不多,恰在凌厉与敦厚之间,似是一双标准的桃花眼,仔仔细细对望过去,真如见了三月桃李,正月红梅,缠绵婉转,清朗动人。
和他风一刮好像就能吹倒的身材一起看,减弱了那份惹人感叹的虚弱可怜,添了一种清高淡雅的风流。

但何花苏觉得向云开肯定不风流,只是气质罢了,温柔得像荷花化成的仙人君子。

她直直盯着向云开,不知不觉也笑容灿烂,声音却偏小:“那、那一言为定!下次有你也要给我送来,给我送多一点,我……我给的价肯定比别家给你的高!”
说到最后她手指绞在一起,分明是一副又娇又羞的模样,音量却提高了,语气和神情里还带了几分笃定和骄傲。

向云开始终笑意未减,应道:“好,小人先谢过小姐了。”

“嗯!”何花苏重重一点头,喜滋滋的,“今后我就是你家的固定客户了!”

她刚才真是傻了,连这么简单的借口都没想起来!
定是今早上的赤豆粉圆糊住了她的脑子,以后得少吃!

思路一开,何花苏立即又提出送向云开出门,向云开闻言先是十分惶恐、受宠若惊的样子,不过可能是看她态度坚定,说送就要送,向云开这次并未拒绝,只道了谢,便任何花苏领着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东一句西一句介绍了足足一刻钟方才迟迟走到门口。

“你真的还会来吧?下次是多久?一月内?”

向云开心里泛起一种莫名的滋味,再三保证一月内会再来,何花苏这才与他道别,放他上牛车离开。

牛车行了一段,向云开忽然很想回头。

他忍了忍,最后还是回头看——

有点远,看不太真切,何花苏似乎很惊喜,笑容满面地朝他挥手。

向云开犹豫片刻,将手里的赶牛鞭放进牵绳的手里,举起一点空着的那只手,手指因为生疏和忐忑还有些蜷缩,然后慢慢地,挥了挥。

何花苏手臂顿时挥得更快了。

向云开一愣,而后偏过头笑出了声。


3.
浓夏渐短,荷花的花期很快就要到头。

何花苏一面享受和向云开定时见面的过程,一面也止不住地越发焦虑烦躁。

向云开才来送了三次,好不容易让他改了对她说话时鞠躬拱手的毛病。她还没看见向云开长胖点儿呢。

何花苏左思右想,决定只有送一个礼物给向云开表明自己的心意才行——她想要向云开以后也能来找她。她也想随时去找他。

既然是这么至关重要的一个礼物,那就必须得体现送礼人的诚心诚意。何花苏在家里库房挑挑拣拣,雕花琉璃灯,玻璃椿翡翠,织金云锦……都是价值千金的名贵物品,但何花苏觉得哪一个都差点意思。

向云开不看重这些。不是不喜欢多赚钱,只是不存在得寸进尺的贪欲。

何花苏愁了许久,最后将目光放到了她从向云开手里买来的那方花布上。

不然……她也送块带花的布?

女子所送的“花布”,必然不是单纯的一方布料。

何花苏看着绣花筐里的小银针和彩线,指尖一痛,眼眨了两下,最后一吞唾沫伸出手:干!说干就干!
忘了没关系,再学一次!

于是何花苏怀着一颗斗志昂扬的心,在丫鬟樱桃的严格教学和日夜监督下度过了难忘的十日,终于做出一个勉强能见人的荷包。

这个“勉强”是相对于何花苏自己的水平而言,跟外界的一般标准没多大关系。

礼物做好了,何花苏捧在手里只觉得高兴,一算时间,后天就又到了和向云开约好的日子,还有两天而已,但她忽然就有些坐不住了,很想现在、马上就把东西拿给向云开看。

她小心地把荷包装进檀木盒子里,吩咐樱桃:“备马车,我要去莲花村。”

为了不错过,赶在向云开出发之前拦下人,何花苏不像上次那样要求一个时辰休息一次了,忍着臀部的酸痛只让车夫快些,怀里紧紧抱着檀木盒。

一到莲花村村口,何花苏就叫马车停下,也让樱桃留下,自己往里走。

村里仍是一种恬静的氛围,荷香浸泡在空气里,目之所及青绿夹杂,令人心旷神怡。上次来她只觉得新奇,这次却觉得每一处都可爱可亲,她很喜欢。

何花苏抱着盒子,笑容灿烂,脚步轻快,行走间还在思考一会儿要怎么给向云开一个惊喜,最好能吓他一跳。

然而还没到那熟悉的栅栏前,向云开先把何花苏吓了一跳。

何花苏甚至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用上了平生不多的敏捷——一个转身两步贴在了石墙背后。
她难以忽略的重量这次一点没拖后腿,只有裙摆不小心刮动了一些野草,像风吹的。

何花苏不知道自己屏着呼吸背贴着墙站了多久才扭头的,反正意识到自己重新开始呼吸之后也还一样难受,从胸口到小腹都难受,身体里好像被一层无法冲破的膜包裹、缩紧、四面八方都往一个中心挤压,让人喘不过气。

也幸好她没有呼呼喘气,才能悄声探出一点脑袋往后看。

向云开还在跟一个姑娘有说有笑。
向云开在栅栏里,那个姑娘也在栅栏里。
向云开手里提着荷叶,那姑娘手里拿着荷花。
应该是刚从荷塘摘回来的。
真新鲜。上面水和泥都在。
向云开送给她的那些都是这么摘来的吗?

何花苏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刚才她身体先一步不管不顾做出了反应,但现在她完全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镇定自若地走过去打招呼。但她没有。她迈不动步子。

站在墙后面,听不太清楚声音,又要避免被发现,所以也没办法仔细留意神情。
只有姑娘的笑声最清晰,灌进耳朵里全变成了一声一声停不下来循环不止的嗡嗡声,空白又刺耳,弄得她头又痛又晕。

还有向云开脸上为什么一直挂着笑?

他们在说什么?

何花苏默默在心里数了数向云开那样对她笑过几次,十只手指头很快数满了,这才稍微平复一点她的郁闷,下一刻却又免不了委屈起来。

原来向云开也不止对她一个人露出那种温柔的笑。

而且他这会儿的笑好像还多了点……腼腆?

是在不好意思?为了什么?似乎还递给姑娘什么东西?

又不是对心上人表露心迹,有什么可……

何花苏呼吸一窒,眼光凝住,手里的宝贝差点掉到地上。
然后手指死死捏住了木盒,像是希望用这样的方式减轻陡然从胃部发作、迅速散到四肢的阵痛和痉挛。
似乎这样就可以让她眼睛里的雾气退回去,让她鼻尖不发酸。

何花苏是娇生惯养的,但这一刻她一点都不在乎指尖无意识用力过猛造成的疼痛了。
她胡乱用衣袖擦掉眼眶里要溢出来的东西,又转头去看,眼睛比刚才睁得更大更圆,仿佛想要将一切细节都一丝不错地记下来。

原来向云开喜欢那样的姑娘。
身高比她高一点,水蓝的麻裙,头上没有珠花步摇,只围了一块同色的方布,看起来简单又利落,腰肢纤细,动作大方,人就和笑声一样爽朗明媚。

的确是这里才能养出的安宁自在,裙摆染了灰和泥,也不妨碍一身洁净舒服的气质。和向云开一样。

和长在淤泥里却不带脏污的荷花一样。

而她是被富贵锦绣堆出来的,名字里有个“何花”,却终究是假荷花。她更像艳丽似锦的牡丹,华贵浓郁,不耐看。

她胖,而且俗气。

何花苏看见了自己的手,引以为傲的瓷白肤色被深色檀木盒反衬出了以前一直没发现的缺点——手掌厚,手指与手指之间没有缝隙,上面的肉挤出了一些细短浅显的纹路,修剪整齐精心养护的指甲是顶端偏尖的椭圆形,让整只手看起来更像一个比例失调的笑话。

何花苏回过神时,她的手已经蜷了起来,昭示着主人的低落和难堪。

她一缩手,手肘又碰到了自己的腰。

她腰上的肉真多啊,撞到了,手肘不疼,腰也不疼。

何花苏想,自己应该还是挺有隐藏天赋的,她在这里待了这么久都没被发现。上次向云开一下就看见她了。

哦,也对,这次他眼前有别人。

何花苏打开檀木盒子,里面是她珍而重之带过来的礼物。但那荷包上绣的是什么啊,做工好差,她自己都要认不出来了。

那个干活利落的姑娘应该也擅长女红吧。不像她,只会玩和吃。

何花苏合上了木盒。
然后蹲下身,将木盒放在了临近湖边的杂草丛里。她不想原样拿回去被问原因,也不想再送出去丢人,却也不舍得扔,只能选择让这东西听天由命,至少不能在她眼前“咚”一声沉入湖底。

和来时一样,何花苏往回跑了,没有再自虐般地朝后看一眼,也没有被他们发现。

她奔回村口,快速掀帘上了马车,“回去吧。”

樱桃被自家小姐风风火火的样子弄得有些懵,等她也坐进去,看清何花苏的脸后更是被吓得六神无主,“小姐,你……你眼眶怎么红红的?”

“笑得,”何花苏说着露出一个笑,“向云开说他很喜欢,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樱桃不敢说,小姐你那不是笑,是哭啊。



4.
向云开又来何府送东西,但这次他没能进门。

“小姐在忙,”樱桃皱着眉站在门内,“这是向公子这次的酬劳,小姐还说,荷花花期将过,她也差不多吃腻了,以后就不劳烦向公子再送,这段时间多谢向公子了。”

向云开怀里还揣着发簪,甫一听这话便愣住了。他张口想问,嘴唇翕动一下,又发现自己问无可问。

他在原地愣了半晌,也没人强硬催他离开,似乎是得了命令必须得好言好语对待他,不得无礼。
外头不远处街上小贩的叫卖吆喝热热闹闹,这一门之隔的方寸地方却落针可闻。

良久,向云开滑动一下略感艰涩的喉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长木盒,低声道:“那能否劳烦樱桃姑娘……将此物送予何小姐?算是小人的一点心意,感谢小姐这段时日对小人家中营生的关照。”
他说着便还要从刚得的银钱里摸出一些递给樱桃,毕竟这种人家劳丫鬟小厮办事都有规矩的。

樱桃没接,向云开沉默地与她僵持,又言辞恳切地请求了一遍:“有劳姑娘,小人感激不尽。”

樱桃似乎哼了一声,向云开再看时她目光里已经不似片刻前那种假意的平静,而是怨愤和无奈:“罢了,麻烦向公子随我来。你自己送给小姐吧。”

向云开对樱桃的态度转变一头雾水,不过仍然感激笑道:“多谢姑娘。”

再次穿过熟悉的回廊庭院,看见精致繁茂的一花一木,玉石流苏,向云开握紧了手中相比起来再粗糙寒碜不过的木盒,心想无论何花苏会不会收下这份礼物,能再见她一面,好生道别,他已经幸之又幸了。
他不该落寞,不该贪心——

这些谨守本分克制自我的想法在他看见何花苏的一瞬间被全数推翻。

“你生病了?”

何花苏也没想到樱桃会擅自将人带进来,以至于她坐在房中平日供她吃玩的美人榻上,没有丝毫防备地被向云开看了个正着。

向云开远远一眼就看出何花苏状态不好,以至于一时顾不得礼数,大步踩进了房间。

“你……你怎么来了……”何花苏慌张得一下从榻上起来,“樱桃!樱桃……”

樱桃在门外又躲远了一点。她没关门,只竖着耳朵留意房中的动静,毕竟必要时刻还可以充当拉住孤男寡女的缰绳。

丫鬟叫不动,何花苏觉得孤立无援,随着向云开一步步逼近越退越后,结巴道:“你你你你别过来……”

向云开停住了脚,目光仍然打量着何花苏。
果然,仔细一看更明显了,何花苏气色有些差,声音也发虚。

向云开眼神又转向榻边的小桌,那里之前一直摆着各种瓜果蜜饯,他每次来尝到的都不一样,没有空荡荡的时候。现在正是中午时分,上面却只放了一小碗清汤寡水的白粥,一点肉末或菜叶都看不出来。

“你就吃这个?”

何花苏一接触到向云开的脸色就怕了,语气也严厉得让她腿发软,她觉得她只要敢说是,向云开就敢捉住她打她屁股。

但向云开不需要她回答,又道:“你这几日都只吃这一点东西?你在节食?”

何花苏真的不敢说话了,眼睛也瞪圆了不敢眨。

向云开你不是善良温柔的荷花君子了,你是黑心荷花!这么凶,有了媳妇儿忘了她!

何花苏眼里的控诉太明显,向云开也渐渐反应过来自己没立场质问,呼吸被铺天浪潮般卷来的无力感压至浅薄微弱的一线,他眼皮垂下一点,再抬起来时已经在眼中覆了一层脆弱的温和。

“抱歉,我……”他很想正常地开口,但没几个字又觉得颓丧,“你有什么烦心事吗?我能帮忙吗?节食……对身体不好。”

何花苏对向云开这种低声下气总是没抵抗力,她见不得向云开放低姿态,也听不得他放软语气。尤其一想到向云开这样的态度是为了她,心里的难受就难以遏制,所有还没遗忘的失落、委屈、后悔一拥而上,催促着胸口里越跳越快,越跳越疼。

“我有啊,我有烦心事,很烦很烦,烦得我吃不下睡不好……”何花苏的确在节食,但没胃口也是真的,随便什么吃食堆到面前,还没咬一口,那天那位姑娘纤细瘦弱的水蓝色背影就混着向云开的笑交替出现在她眼前,让她头晕、恶心,只想把食物推得远远的。
晚间睡时饿得浑身乏力、眼冒金星,翻来覆去很久才能入睡。第二天一早又饿醒了。

向云开往前迈了一步,轻轻去拉何花苏的手臂,将她扶到美人榻上坐下,听她带着哭腔含混地说完这句,犹豫一瞬,仍旧拿起了榻边的绣帕。

“嗯,我听你说。我帮你解决。现在想吃什么?芙蓉糕?”

柔软滑溜的丝绸碰到眼下时何花苏连哭都忘了,一双眼泪意朦胧地愣愣盯着向云开。自己的手帕被别人、还是男人,拿来擦自己的眼泪,感觉有些奇妙,还有些梦境和现实颠倒的错乱感。

向云开又问糖粉圆呢。

何花苏这才抽噎着道:“我要吃莲花羹和荷叶鸡……”

这是莲花村特有的吃食,她不是刁难向云开,只是忽然想到了,顺口。

何花苏正要改一个,却听向云开笑着答应道:“好,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请樱桃姑娘先给你拿点别的垫一垫。”

“……嗯。”

何花苏点了头,看向云开走出门,迟钝的思维才慢慢开始转动,没想为什么向云开有了喜欢的人还要对她这么好,只是在想:向云开是要现在立马回去买了端来给她吗?
那不会冷了吗?

事实是两刻钟后,何花苏慢吞吞嚼完了一小叠蜜饯,向云开端来的莲花羹是热的。

“荷叶鸡还得再等些时间,”向云开用瓷勺在碗里搅匀了莲子和花瓣,放进何花苏手里,“先吃这个。”

何花苏以为自己会吃不下,但一道清新柔和的香味闯入鼻间,直达肺腑,神奇地冲散了这两天胃里空虚的浊气,脑袋也轻了不少。她喉咙动了动,拿起小勺吃了一口。

片刻后,又吃了一口。

很快又是一口。

向云开轻笑道:“慢点,小心呛着。”

不过三五分钟,何花苏碗里竟已见底了。

然后何花苏抬头望向云开。

向云开将碗收了递给樱桃,又转过身来蹲下,让何花苏稍微垂眼就能直直对上他眼睛,不用仰脖子,容易酸,他说:“还有,我做了很多。”

樱桃眉开眼笑地去盛下一碗了、不,很多碗。

何花苏将嘴里最后那点莲花羹咽下去,停顿的片刻间神情平静得更像是呆愣和惊讶:“你还会做饭啊?”

刚才那碗莲花羹的味道和她在莲花村那家小店里吃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甜一些。

“莲花村每个人都会做。”向云开语气更轻了,让何花苏听出了一种宠溺,轻飘飘的,像躺在云端,“你口味偏甜,我便多添了一勺饴糖。你喜欢吗?”

“……喜欢。”何花苏当然喜欢,不止喜欢吃的,更喜欢向云开这份在意。

但他将来的更多的在意不属于她。

何花苏觉得自己差一点就想强抢民男,管他有没有心仪的姑娘,只要进了她家的门就别想走出去,然后她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伤风败俗,向云开碍于体面和教养也许不会骂她,但被她拆了良好姻缘,下半辈子必定会恨她,恨到一句话、一个眼神也不肯再给她。

何花苏不想那样。

“我吃了,谢谢你……你回去吧,回莲花村。”她偏过头,不再与向云开清澈温和的双眼对视,“我让樱桃将报酬给你。你以后……不要再这样随便给别人做吃的了,也不要再随便哄人吃饭,你喜欢的姑娘会伤心……”

“谁?”向云开皱眉,有些不解。

何花苏不知道那个姑娘的名字,又觉得向云开这样装傻显得她很傻,小嘴一撇,道:“就你喜欢的啊……你们村里的,很瘦的……”

向云开仍是迷惑。

何花苏情绪一上来,脱口道:“就是穿蓝裙子,很瘦,比我高,头上还围着蓝方布,那天和你一起摘荷花的,你们还说说笑笑了!”

向云开思索一阵,眉头终于舒展开:“你是说……阿茵?”

何花苏闷着头不答话了。叫这么亲密,她哪知道叫阿茵还是阿莲。

“阿茵是村里王婶的女儿,王婶与我娘交好,我与阿茵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况且,阿茵年初已许了人家,不久便要嫁到外村去了。”向云开像醒悟了一个令人受宠若惊的秘密,眼里倏地蕴起一池光,解释完又抓住另一个重点,“那天?你悄悄去了莲花村?”

原来是自己闹了个误会!

何花苏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地想蒙混过去:“啊,去、去过……哪天……我也不记得了……樱桃呢?莲花羹怎么还没来?”又快速看一眼向云开,“还有荷叶鸡呢?我饿了。”

向云开这时胆子稍大一点,安静地盯着何花苏微微泛红的脸颊看了片刻,将自己脸也看得发烫,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我很快回来。”

何花苏以为向云开再回来无非就是端一盘热腾腾的荷叶鸡,不料向云开总是出乎她意料。

她还没反省完自己自顾自闹的乌龙,向云开便将“铁证”摆在了她眼前。

“这个荷包……是你的?”向云开捡到时便觉得奇怪,他们村里可没有哪户人用这么好的料子做荷包,且上面的针法风格越看越熟悉,今日鬼使神差带了来,没曾想心里那点猜测竟是对的。

何花苏都不用仔细看,打眼一扫就知道绝对是自己那天扔在草丛里那个。
檀木盒先不提,那荷包上一片“荷塘”足够惊艳得人过目不忘。

何花苏不好直接抢回来,又觉不能矮了气势,灵机一动将矛头对准向云开:“是我的又怎么样……你还没解释那天你为什么对阿茵笑得那么开心呢!”

大概是这段时间向云开和阿茵见面也不多,他没一会儿就记起何花苏说的是哪天了。

“那天……”向云开故意停顿一下,而后笑着拿起了一直放在旁边被他俩忽略的长木盒,“我请她帮忙看看,我喜欢的姑娘会不会喜欢这份礼物。”

何花苏刚才还真没注意到这个盒子。

她说:“你、你有喜欢的姑娘?”

向云开颔首:“嗯。”

“谁……谁啊?”何花苏又觉得难受了,但难受深处似乎还冒着一星半点的期待,“我认识吗?”

向云开直接将长木盒打开,露出里面——一支发簪,顶端是两三朵栩栩如生的荷花,通体晶莹圆润。

“这是我请城里玉石师傅雕的,玉是岫玉,不算好,但是是我娘家传的宝贝,她只允许我把玉传给她的儿媳妇。”

向云开问何花苏:“你觉得我喜欢的姑娘会喜欢吗?”

何花苏绣鞋尖在地上磨蹭一下,背着手用下巴点了点向云开手里另一个盒子:“那是我自己绣的荷包,绣的是荷花,绣得……不算好,但是是我第二次认真做的东西,我都没给我爹娘送过。”她看向向云开,“如果……我送给喜欢的公子,他会喜欢吗?”

“若我得此一物……”向云开低眉端详手中的荷包,笑容中温柔又眷恋,“便是三生有幸,视若珍宝。”

何花苏悄悄靠近向云开一步,伸手摸到了长木盒的边缘,指尖停在上面不动了,眼珠一点不错地盯住簪子,小声道:“那……我们交换?”

这一句娇软的、短小的试探不如它表面听起来那么弱不禁风,而更加坚实有力、绵长深厚,像春日惊雷,像雪溪云梨。

向云开喜欢何花苏,那簪子本就是要送给她的。他向母亲坦白自己的心意时,母亲无奈又不忍,问他日后可会后悔。他当时说不会,本就知道结果,何来后悔。

今日进门之前,他是没想过眼下这一幕的。

他如何能与何花苏两情相悦。

以至于事情真正发生了,他心底隐秘的幻想成了真,一时倒只觉难以置信、慌张无措。

他骤然变得犹豫、不安:“小姐……你想好了?我只是村野农户,我……”

“那又如何,”何花苏眨了眨眼,睫毛轻轻颤动,“我喜欢你。我爹娘也会喜欢你的。”

“你会不让我吃……”何花苏人生里没几件大事,吃排第一,只是经了前几天那一遭,这第一的位置有些动摇了,她抿了抿唇,垂着头很低落,“我……我是不是再瘦一点比较好?”

向云开一愣,随即道:“不用。”

他紧张又忐忑,声音里却全是笑意:“我喜欢你。”

你不用变成别人,因为我喜欢的就是你,是我第一眼遇见的那个你。

“现在这样就很好。”向云开又说,“很可爱。”

何花苏的“胖”其实不是一种病态的肥胖,而是“圆润丰腴”,她皮肤白嫩,杏眼樱唇,脸虽圆,却不似一些肉多而松弛的人会赘出皱纹,笑起来眼尾还会出现小月亮,身姿挺直,气质乖巧,在祁城是数一数二的美人。

但向云开不说何花苏漂亮,因为那是大家都能看见的,是羡慕和欣赏的,只在皮相,他则觉得何花苏更可爱,让人忍不住想多对她好一点,想哄她笑,免她哭。

他看见了何花苏笨拙天真的善良,看见她好吃,看见她懒散,看见她天气热会有小脾气,看见她不成熟的女红和坚持不懈的心意。她不是供人流连追慕的一幅画,而是他很想牵住手就不放的好姑娘。

何花苏觉得“可爱”从向云开嘴里说出来像仙人在施法术。
迷惑得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耳根麻麻痒痒,脑袋热得晕乎乎的。

何花苏小声说了“哦”,然后东张西望:“我饿了,好饿……荷叶鸡怎么还没好?”她不好意思看向云开的脸,但好意思推他,“你快去给我端荷叶鸡!”

向云开笑着顺从地被推了出去,还不忘将荷包和发簪都留下。

回来时发现何花苏已戴好了发簪。

向云开尚未夸一句好看,手里的东西忽然没了,接着响起何花苏迫不及待的声音:“快快,坐下陪我一起吃!”

比起浪漫,姑娘心里还是吃更实在。

向云开也在美人榻上坐下,给何花苏递水,“刚才我与樱桃姑娘说你饿了,她十分高兴,吩咐厨房准备了许多你喜欢的。”

“唔唔……好!”何花苏一口水一口鸡,抽空含糊地应一声,掰一只腿给向云开,向云开不吃,于是很快塞进了自己嘴里。

不多时樱桃便带着一桌菜和点心来了,摆好又默默退出去。

何花苏常年养成的饭量和食速不容小觑,解决完荷叶鸡后任向云开给她擦手指,擦干净了拉着人衣袖就去饭桌边坐下继续补充这两天白白错过的美味。

向云开不太饿,只稍微吃了几口,何花苏吃了不少。
狮子头,贵妃鸡,酱黄瓜,焖草菇,芝麻卷……

“啊……”何花苏正要夹下一盘烧茄子,忽然眉头皱紧筷子一丢捂住了肚子,“好痛……”

向云开一听便着急了:“是哪里疼?这些菜……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呜呜呜……”何花苏捏住向云开的手,眼泪都要出来了,可怜兮兮的,“胃疼……一抽一抽地疼。”

常年多吃多食,猛地削减过头,又忽然吃太多,身体不适应了。

向云开明白过来,也心疼,将人轻轻抱住小心地拍背,安慰道:“那便先不吃了,明天再吃。请大夫来看看?”

“不要!”何花苏揪紧了向云开前襟,“大夫只会开那些苦药。而且……我这几天不吃饭我爹娘已经很担心了,我不想他们再担心。”

“这……”向云开有些犹豫,不让父母忧心自然可以,但胃疼……

何花苏把脸搁在向云开肩上撒娇:“你抱着我,多抱抱我就不疼了。或者……你给我揉揉?”

向云开身体僵了僵。他的手已经被另一只握住贴到了一处,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下面的柔软。心仪的姑娘在耳边呼出热气,要他抱她,帮她揉肚子,语气天真又单纯,他的慌乱倒像意图不纯。

但向云开到底还是心疼和舍不得。

“……好。”他低声应了一句,然后手指并拢,慢而轻地在那一小片软肉上打圈。

何花苏感觉疼痛好像真的没那么明显了。

但等向云开揉了一会儿问她:“现在如何?”

她坚持道:“嗯,还疼,你再揉揉。”

“不然还是……”向云开神色忧虑,始终不放心。

何花苏一下坐直了:“果然好多了!”

她抱住向云开的手臂摇:“都是你的功劳。”

向云开哭笑不得。

“真的,你比大夫好,我多看你两眼都会更舒服的,”何花苏小步跑去将荷包拿来,笑意明媚,“要是你能再把这个戴上我就一点都不痛了。”

向云开看了看何花苏,片刻后也笑了:“好。”

他戴好了,何花苏欢天喜地地倚到人肩上,“我不痛了!”

向云开觉得何花苏真是个宝贝姑娘,他想摸摸她的头……

“哼!”

好大一声气愤填膺中气十足的不满。

紧接着是樱桃:“老爷、老爷……老爷慢走!”

何花苏:“……”

向云开:“……”

向云开不知该不该追:“伯父……似乎不太喜欢我。”

何花苏觉得没必要追,她爹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长时间,该听的该看的估计都一点没漏,追上去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她上下看了看向云开,猜道:“爹应该是不喜欢你的身材,你太瘦了。他喜欢胖一点的,有福气。”

向云开:“……那怎么办?”

“简单!”何花苏自信满满,“我把你养胖!”

向云开:“……”

何花苏目光灼灼,眼里映着向云开温润的笑脸。

于是向云开听见自己很没辙地应道:“好。那就有劳你了,苏苏。”


或许这就是重若千金的爱——

喜欢你喜欢到希望你变胖。

还希望和你一起变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