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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渣渣们的爱情(中)
5.
痛经半条命。
说得还真没有言过其实,裴竟想。
虽然他不清楚到底有多痛,但看尤未许一路到回家都没有再对他发动“攻击”就可见一斑。
真是太稀奇了。

裴竟仔细想了想,他印象中还真没有大学那会儿尤未许痛经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有的这毛病?”
见人从卫生间出来,裴竟吊儿郎当倚在走廊上问,还顺手调暗了顶上的灯,有点亮,照得刺眼。

尤未许瞧这举动边想用你点儿电都小气吧啦的真不是男人,边又没力气赶,只能斜一眼表达“关你屁事”。

裴竟看着尤未许衣服都不换就倒进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椭圆形的球体。
还专门留出头部位置说话:“你不走是准备帮我暖床?”

内容一如既往的犀利,语气却有气无力,活像垂死挣扎——病态,脆弱,不堪一击。

裴竟嗤笑一声移开视线,站直了,说:“看来网上也不全是诈骗和黄段子,至少说对了女人无论多少岁都有少女梦。”

“走了。”
裴竟脚尖转向对门,他本来就是上来换衣服的,下午有个聚会,穿衬衫不合适,不是什么绅士精神觉醒忽然幡然醒悟要对“合法妻子”献爱心。

换好衣服要走,不可避免又看见对面床上隆起的一坨,似乎蜷着,一点平日里那些身段的曲线都没有。

尤未许睡觉喜欢关门,不止关门,还要关窗、不开灯、不能有声音,总之麻烦又事儿精。刚搬进来那天晚上非常严肃地警告了他晚上不准开她房门、不准放音乐、不准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

裴竟从没带女人回家过夜,更没和尤未许同住一个屋檐下过,当时正在审核员工的设计图,非常傻逼地顺口问了一嘴:“什么奇奇怪怪的声音?”
他到现在都记得尤未许的表情和自己的心情——想把手边的打印纸甩到尤未许脸上,想扇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也是,我想多了。裴设计师行情这么好,应该轮不到用两只手亏待您的小兄弟。”

问出这么弱智的问题不是重点,重点是之后裴竟大脑跟真宕机了一样,愣在那儿一句话没反击眼睁睁看着尤未许一副无声笑脸做作地哼着歌扬长而去。
新婚第一晚,裴竟惨败。

现在就是报应来了。

裴竟心里笑了两声,本着宿敌有难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挖苦的原则,敲了敲尤未许的卧室门:“哎,你喝红糖水不?”

空气静了静,被子窸窣一阵,尤未许掀起眼皮反问:“怎么?你给我冲?”

裴竟嘴角似笑非笑:“好歹名义夫妻一场,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区区痛经……”尤未许满不在意地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我不可能死在你前面。”

“那就是不要了。”裴竟点点头,手指挂着钥匙转一圈,“算我多管闲事。”

正要往外走,不料尤未许又喊住了他。

“等会儿!”

“那什么……还是要吧……”

尤未许躺在床上偏过头去不看裴竟,不知道是痛的还是气的——向敌人低头,她八辈子没这么屈辱过。

裴竟也有些意外,手里钥匙都转停了,知道尤未许看不到仍然挑眉又皱眉,最后笑起来:“真的?”

尤未许被子一拉蒙住头:“假的!”
她就不该主动给裴竟看笑话!糟心!

“别那么使劲,也别生气,听说会更痛。”

——确实更痛了!
尤未许按着暖宝宝死死贴近腹部,企图把怒气统统按瘪,同时心中默念“不生气不生气我不生气我不和傻逼生气”和“滚滚滚快给老娘滚”。

脚步声响起。

塑料包装撕开的声音。

水声。

脚步又回来了。

“铛。”
裴竟说:“给你放这儿了,一杯,多的没有。”

尤未许没从被子里出来,所以声音有点模糊:“你可以爱哪儿哪儿去了。”

裴竟不再多说,走了,还带上了门。

房间安静下来。
安静得更像寂静。

尤未许自己原本的房子空间也不小,一百二十平,裴竟这里稍大,一百四十平,两个人住不说绰绰有余,反正绝不拥挤。
也绝不寂寞。

尤未许从床上坐起来,碰了碰刚才裴竟放下的玻璃杯,温温热。
拿起来晃,色泽均匀,底部沉了点没化完的小渣。
老实说尤未许不喜欢红糖水,味道和颜色一样恶心,闻着就反胃,喝了几年都喝不惯,作用也仅仅聊胜于无。
还是布洛芬好,一颗,或者两颗,吞就完事,没味道,简单省力效果持久。
她家里是常备的,但搬来的时候忘带了。

尤未许盯着褐色液体,半晌,仰头一灌,剩下半杯“啪”一声重重放回床头。
睡觉。
睡一觉就好了。

·

裴竟去参加的聚会是某个大学师兄的生日party,富二代,三十“大寿”,办得五光十色轰轰烈烈,一座半山别墅园客人加佣工起码挤满了两三百人。
裴竟和这位师兄曾经有过一年同寝情谊,互相了解对方是什么货色,毕业这么多年也常有联系,一见面就聊开了。
“听说你结婚了?”师兄手里摇着酒杯,揶揄道。
裴竟也拿了杯酒:“国家规定。你前两年不是也结了。”
“年初就离了,”师兄耸肩,“我跟她合不来,勉强不下去。”
裴竟抿了口酒。
“别说我,说你,”师兄拍他肩膀,八卦得像逢年过节那些三姑六婆,“今天怎么不带人家来?”
“她……”裴竟被问得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要带尤未许一起来,一丁点都没。不过就他出门前看见尤未许那样儿,他只要敢提,保准得到一句“滚”。她喝那杯红糖水没?不会嫌他冲的难喝全倒他被子上吧?
“她啥?”
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走神,裴竟扬起嘴角笑了笑,摆出一贯的态度轻松道:“我跟她也合不来。”
师兄恍然大悟,过来人一样点点头:“懂了。你们各玩各的?”
裴竟手指搭在酒杯底部慢慢敲:“差不多。”
师兄看他几秒,随后凑近了压低声音:“今天我请的人里有不少单身女士,还有大学那会儿那系花不是跟你告白被拒了吗,也来了……”
裴竟下颌动了动,眼神移向后面,说:“来人了,师兄你忙,不用管我。”
师兄还能不知道裴竟的德行,知道是不耐烦赶人了,临走重重按了按裴竟肩膀,鼓励之情溢于言表:“兄弟,自己把握。”
裴竟微笑:“师兄,你真的该走了。”
师兄想起曾经那几次看见裴竟这种笑的经历,又想起自己还有块地划给了裴竟规划设计,顿时一个激灵:“吃好喝好,拜。”
脚下一溜烟就跑了。

裴竟失笑,然后余光垂下瞥见了酒杯里橘棕色、还带红调的液体。
曼哈顿,酒精度数较高,口感浓烈,微甜。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玩意儿和红糖水那么像?
今天的调酒师不是外行吧?

裴竟请侍应生收走剩下的,换了一杯干马提尼。
味辛,略苦,透明浅色。一个相似点都没了。

裴竟又喝了两口。



6.
尤未许一觉醒来下午两点半,饿醒的。
先躺在床上点好外卖,然后才慢动作地下床去换卫生巾。
换完回来看见床头的红糖水,已经凉了,没法喝。
尤未许犹豫片刻,还是直接掀开被子躺回床上。管它的,不洗。
眯了几分钟,忽然想起什么,睁开眼又用跑腿买了两盒布洛芬,一小时后送到。
看看,这年头,还是金钱交易靠谱。
几个小时前她竟然为了杯难喝得要死还没卵用的红糖水跟裴竟低声下气,简直得不偿失,痛个经把脑子都痛没了。

尤未许扫一眼旁边,那半杯褐色液体经过沉淀浓稠得十分倒胃口,像明晃晃地在嘲笑她——和裴竟那王八蛋一副嘴脸,看着就来气。

尤未许心烦气躁地翻身朝向另一边,以为眼不见为净,结果闭上眼完全静不下来,没多久又忍无可忍地睁开。恰好手机提示外卖员已取到商品,片刻,只好认命地坐起来半靠在床头。
她边等边玩手机,每一个图标都点开,漫无目的,翻见一个消息框才想起昨天和人约好今天吃晚饭。

放在平时如果尤未许反悔不想赴约了可能还会找点借口敷衍搪塞,但今天实在没精力没心思,打字费劲,语音也累,她直接左划,删掉了整个对话框。
反正是酒吧认识的,无非被隔着屏幕骂两句欺骗感情,不痛不痒,以后她不去那家酒吧就从此天涯路人。

上一个消息框消失后底下的顶上来,带着红点,是她还没给回复的约会邀请。连着往下翻十几条,有儿童绘本的催稿,有前几天父母出门旅游向她秀恩爱的双人照,还有上过床的、约过饭的、一时兴起加上的一些男性,内容大体聚焦在兴趣爱好、时间空档方面。没有裴竟。

尤未许和裴竟大学时就互加了好友,但对话次数两只手就数得过来,而且尤未许从来不留和裴竟的对话记录。裴竟也不会。没必要。

——他们之间有什么有必要的吗?

好像没有。都没必要。
比如聊天记录。
比如这场婚姻。
还比如……

这么多年针锋相对。

从大学到现在他们已经认识十一年,并不短。再过一个十一年就都是中年人了。

尤未许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疲惫,雾一样轻飘,病毒一样来势汹涌防不胜防,迅速在身体里茫然泛滥,连带腹部刚刚偃旗息鼓的疼痛也再次阵阵撕扯起来。于是手机也不玩了,按掉屏幕泄气似的随手扔在一边。

尤未许慢慢深呼吸,将脑袋放空,什么乌七糟八的都打包踢出去,但人体机能就是这样,爱唱反调,越想放空,越容易想起一堆琐碎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记住的、平常完全不会有意识提起的事。
裴竟肯定不会像她那样放约会对象鸽子。
他是个细致周全的绅士。
不是夸他。
只是单纯陈述,在这方面,裴竟确实做得比她强。而且绅士并不是绝对的褒义词。
裴竟向来宁愿在事前事后多花功夫,精打细算,规避可能产生的一切风险,将后患全部扼杀在摇篮里,从不掉以轻心。至少尤未许没听过有哪个自称裴竟“前任”的女人撒泼闹事求负责,据说全是“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

没付出真心的人才会好聚好散。
但凡有点感情,都做不到立刻潇洒转身再也不见。

还有个区别。
接近裴竟的女人和裴竟一样没真心,不指望通过睡几晚就觅得一个如意郎君,大家都是玩,分寸始终分明。
而接近尤未许的男人,十个有七个多少都存了据为己有的心思,而一旦发觉对方有贪心越界的苗头,尤未许会立刻终止这段关系,方法手段随机,后果不计。

裴竟是人面兽心的绅士,她是任性的小孩,或者横行霸道的女土匪,对别人不心软,对自己也不手软。
否则现在她也不会一个人痛着肚子靠在这床上,浑身乏力精神空洞,孤寡老人似的。

“Ever you love me,ever you miss me……”

“喂你好——”
“嗯,对,你放他上来吧。”

外卖到了,小区保安打电话确认。
挂了电话,尤未许又坐了几分钟,估着时间不情不愿地挣扎下床。

外卖小哥很准时,饭菜还是热的,也没洒,闻着比红糖水香多了——也管用多了,这才叫治愈,她手提着都更有劲了。
尤未许边吃边给小哥和店家好评。
吃完了,将空盒用塑料袋里包好,系个结放桌上,等晚上吃完一起下楼扔。
然后在屋里走了两圈,最后走进书房,打开电脑和数位板,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
疼归疼,钱得挣。
毕竟没谁来养她纵容她偷懒。

.

宴会的由头千奇百怪,内里套路却大差不差。人到齐后宴会主角欣喜致辞,宣布宴会正式开始,然后花蝴蝶一样在庭院里来回穿梭,和宾客谈笑风生。
气氛渐渐热烈,晚间推上高定蛋糕,悠扬交响乐切换成幼稚生日歌,人人都会,跟唱以表礼仪和祝福。

裴竟没唱,只是边哼边鼓掌。他也不热衷接下来意料之中骤然拉开帷幕的嗨歌热舞环节,选了个闹中取静的边缘地带沉默地站着品酒,顺便纵观全场。

很快有一些人——一些年龄层不一的女性向这个角落移动。
来意再明显不过。

裴竟扬起笑说“晚上好”,目光暗暗扫过,纯白羽毛吊带的女生二十出头,妆容精致,势在必得;旁边粉色纱裙的女生差不多年纪,眼神像遇见了一生的白马王子,简称犯花痴;墨绿色贴身鱼尾的女士明显是某个领域的杰出人士,不甘心输给小姑娘……
裴竟是聪明人,经验良多,学识丰富,还有与生俱来的敏锐和慎重。
这些人不合适。可以聊天,更进一步不行。

裴竟女人缘好,除了身材样貌和物质条件之外就多亏一张嘴,嫌少蜜语甜言直接哄人,但句句恰如其分让你心窝熨帖生不起气,像裹进一场秋末的暖风,事后想来还会回味而不是责怪。

裴竟花了一个多小时“打发”了所有意图搭讪的女人。

周围清净下来,原地就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黑色色块在灯火通明的地上久久不动。
裴竟浅浅舒出一口气。
他竟然会觉得有点累。
一定是因为今天这酒调酒师调错了度数,全场的酒都调错了,每一种都比原本的度数高,烈得尝一点就头晕发热。

裴竟脱下西服外套,松开两颗衬衫纽扣,同时招呼侍应生收走第三杯空马天尼,换一杯苏打水。
一口冰凉直接通到胃里,嘴里微咸的跳跃感像把气泡跳上了脑子,似乎清醒一点,又似乎更迟钝了。

裴竟正想这苏打水不会是什么新型酒吧,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你看不上她们?”

裴竟转身,看清后道:“好久不见。”

系花也说:“好久不见。”
她不给裴竟转移话题的机会:“为什么不在她们中选一个?”
她旁观了全程,清清楚楚看着裴竟绕着弯儿又直白的拒绝了她们。他一向擅长温温柔柔地哄人离开,离开的人心知肚明却还是离开了。

裴竟淡淡反问:“你指什么?”

“女朋友,今晚的床伴,随便什么。”

“不合适。”裴竟又喝了一口苏打水,确认不是酒。

“那我呢?”系花往前迈了一步,高跟鞋“嗒嗒”两声。

裴竟看她一眼,然后专注地看手里苏打水晃出的一圈圈纹路:“这是你今天来的目的?”

系花咬了咬唇:“……不,只是顺便。”

裴竟将剩下的苏打水一饮而尽,说:“你也不合适。”

“为什么?”系花不依不饶。

裴竟却好像真醉了,不打算再多说,让侍应生收走空杯便重新穿上外套。他觉得自己的温度已经降下来了。
但这宴会再待下去也确实有些无聊。

“为什么?”见裴竟无视了她,系花攥着裙子,低声质问,比起失态更像失落,“那时候你也这么说,究竟哪里不合适?”

裴竟揉了揉额,温度降了但头还是不舒服,真醉了?
不可能,这才几杯。

裴竟余光瞥见有什么晶莹莹的,系花哭了。
留着泪不擦,灯光一打,白皙的脸更白了。

裴竟想起出门前尤未许那样子,那也白,不过是纯天然无妆自然白——惨白,苍白,灰白。
不知道的以为病入膏肓择日变鬼了呢。
看着烦,所以他调暗了灯。灯光弱一点就看不出来了。

现在这里灯火辉煌,裴竟定定地跟系花对了会儿视线,转身去旁边长餐桌上拿了几张纸,系花不接,固执地要答案。

于是裴竟把纸叠好自己拿着,说:“因为你还喜欢我。”

带有真情的眼神是灼热的,哪怕只有一丝、一点,也容易将人烫伤。

系花愣了。

裴竟继续说:“我不和动真感情的人谈。有喜欢、或者爱,会很麻烦。”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见人又要走,系花反应过来慌忙抓住了裴竟的手臂:“你看错了,我早就不喜欢你了,我不喜欢你。”

比起嘴巴,更可信的是眼睛。那双眼睛里希冀和恳求像浪潮涌动。
但裴竟不是无绳的舟,不会随波逐流一一起伏。

裴竟拨开手臂上的纠缠,强硬有力,不容拒绝,然后在系花的注视中微微一笑:“我老婆还在家等我。女士,失陪。”

“……裴竟,你说的全是借口!什么不合适,你就是个渣男!”过了几秒,系花气急败坏道。

裴竟已经走出两步,闻言脚一步没顿,继续离开。

他是开车来的,到了停车场,上车,启动。
在低缓的轰鸣声中,裴竟看一眼时间,八点。越远离别墅区四周景色越暗,他打方向盘,手指在搭上面轻轻敲了几下。

对,他就是渣男,谁沾谁倒霉。

尤未许也好不到哪去。

他们活该被捆到一起。
也只有他们能和对方捆在一起,互相伤害,互不相欠。


7.
裴竟没有直接回家。从半山下到市区,再到小区附近,用时四十八分钟。路边有划线,他随便找了个空位停下了。
也不下车,只是降下车窗,坐着。

按照电影情节这时裴竟应该拿出一支烟,夹在手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灰落满身,目光迷离遥望远处,营造愁苦氛围。但裴竟不抽烟,有洁癖,而且并不愁苦——他怎么可能为了要不要回家发愁,那可是他家,就算突然多了一个尤未许,也还是他家,他想回就回,想不回就不回。

裴竟拿出手机筛选联系人,挑中一个打过去:“喂,今晚有空吗?在上次那家酒吧见……”

裴竟忽然息了声。
他手已经放在启动键上,只差一步就能打火,驱车到某个灯红酒绿的地方和某个还不错的女人逍遥自在。

他看见一家药店。

大晚上,白绿色的招牌静静发着浅光,模糊了附近火锅羊肉汤的人声嘈杂,像一株月下百合,遗世独立,被夜雾打湿了枝茎,在悄然吐泪。

滴答。

滴答。

“算了,抱歉,不去了。”
裴竟对电话那头说,对方显然觉得自己被耍了,脾气上来拖长声音追问为什么。
裴竟被问住了。片刻后还是那副语调:“没什么,忽然想起还有点事。下次?下次……再说吧。拜。”

电话干脆利落地结束。

裴竟看见通话时长,一分四十八秒。
所以说,果然不找涉及情爱的女人更好,知情识趣,听得出是借口也不会戳穿了求根究底。

裴竟关掉手机,黑色屏幕照出一张阴影浓重晦暗不明的脸,依稀能看见:帅,烦,和某种稀奇罕见难以描述至少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刻的东西,俗称郁闷。

——妈的。
裴竟长吸一口气,松开了安全带。

.

尤未许扔完垃圾往回走,电梯从负二楼上来,一打开,裴竟单手插兜杵得跟黑面神一样,满脸写着不耐烦三个大字,煞气逼人,弄得她吃了药好转一点的腹部顿时又绞痛两下。
而且她还没说什么,裴竟倒先竖了眉头:“你怎么在这儿?”又看她身后,“下楼干什么?”

尤未许元气恢复了些,但总体还是处于虚弱状态,言简意赅:“扔垃圾。”

裴竟眉毛竖得更厉害了:“你吃外卖?”

有时候尤未许真不知道该说他们默契天成还是八字不合,跟对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好的坏的什么都瞒不过。

“对。”尤未许打了个呵欠,懒懒地承认,然后光明正大瞟裴竟手里,“你阳痿了?”

今天周六,明天不上班,中午急吼吼地出门,现在这个点没在男人桌上或女人床上反而稀奇古怪地跑回来了,手里还提着隐约印有“安和药房”四个大字的小袋——尤未许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解释。

——操!
刚才就他妈该去酒吧嗨皮。

“本来有一个,我拒绝了。”裴竟说,也不算说谎。

这下尤未许真瞪大了眼,视线往下扫:“你真萎了?”

裴竟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捏爆,忍了又忍,最终只将塑料袋捏出一小阵噪音:“多谢尤小姐现身说法,我以为女性经期只排身体毒素,原来脑子里的东西也会一起排掉。”

尤未许懒得多跟他掰扯,楼层一到率先走出电梯,拿钥匙开门进屋直入书房,她稿子还有一点没画完,ddl当前,牛鬼蛇神和裴竟都先靠边站。

裴竟在后头关上门,换拖鞋脱外套,再到书房看见的就是尤未许盘着腿“挑灯苦读”的画面。

“你们老板发你八百万奖金?”裴竟把手里的药重重往桌上一放,距离尤未许的数位板只有十厘米。

尤未许头也不抬:“裴竟,把你爪子挪开,如果我的画画错一笔,明年今天就是我给你坟头吐口水的日子。”

裴竟冷笑:“我看你这样子还是等我明年去你坟上吐口水吧。”但手顿了顿,还是按在上面悄悄往外移了两厘米,就两厘米。裴竟告诉自己,要不是看尤未许处于特殊时期,他就直接扔在她画画那破板子上。

不识好人心。

裴竟嘴里下意识冒出这个词,被心虚和陌生感压回喉咙,片刻又理直气壮起来。

“喂,”他冲尤未许喊,咳了一下,“给你的。”

“什么?”
后面那半句实在有点模糊,加上尤未许专注于工作,没听清。

裴竟嘴抿成了直线。

尤未许古怪地看他一眼:“没事就回你自己房间,别在这儿妨碍我。”

过了会儿,尤未许往后一看,裴竟还站在后面呢,难怪她静不下来,每画一笔都觉得不对劲擦了重来。
尤未许心情焦躁,搁下笔把椅子转个角度,皮笑肉不笑:“您老究竟有什么事?”

裴竟眼神瞥了下桌上。

尤未许眼睛还没瞎,一把把椅子扭回去,抓起袋子就拆,她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

一室寂静。

尤未许看看袋子,抬头,又低头,再抬头,重复几次后和裴竟大眼瞪小眼。

“裴竟,你破产了?”

“听说布洛芬比……什么??”

裴竟声音陡然拔高,尤未许如临大敌:“不然你为什么讨好我?”她把那袋子扔回桌上,仿佛沾了块烫手山芋,“我先直说,你要是破产了我可不养你。”

裴竟看着尤未许那嫌弃劲儿都要气笑了:“尤未许,你脑子真跟大姨妈一起流掉了?”

尤未许准备反驳,裴竟却突然靠近,抓起袋子冷笑一声:“不,我才是脑子没了。”

第一次听见裴竟贬低自己,尤未许心说可不是嘛。但她没敢说出来,因为裴竟走近又大踏步往外的动作之快像要活撕了她——

裴竟到门口又停了。

背对着她又笑了一声,声调怪异:“红糖水也没喝。”

尤未许心脏猛撞了下嗓子眼儿,一步站到地上,否认道:“我喝了,你瞎吗?”

裴竟裸眼视力双4.8,记忆力优异,尤未许骗不了他:“剩一半?”

尤未许想到勤俭节约是传统美德,不由自主矮了点气势:“味道难喝,不想喝了。”

尤未许说完发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万一裴竟下一句问“难喝还专门求我给你冲”她要怎么答,怎么答都改不掉是她主动要喝的事实!
大姨妈不会真的流血又流脑子吧?

尤未许疯狂思考“出路”,心跳状况可以用惴惴不安形容,但出乎意料,裴竟竟然漏掉了这个挖苦她的点。
他问:“那怎么不倒?”

剧情脱离掌控,尤未许愣了两秒才说:“不想洗杯子。”她盯着裴竟背后衬衫扎进裤腰的褶皱,然后垂向深色木质地板,“谁冲的谁洗。”

空气仿佛停滞了,静得发凉。

尤未许抱臂搓了搓,将鸡皮疙瘩全归咎于经期体虚容易受寒。

“如果我明天回来,你准备和那杯水一起发臭?”

尤未许没分辨出这话的语气好坏,裴竟又死活不转身,她只有道:“发臭就发臭,反正不关你事。”

“不关我事?”裴竟转过来了,表情跟刚才相比乍一看可谓风平浪静,但嘴角若有若无弯出的弧度又说明不是那么回事。

“杯子是我的,房子是我的,你是我老婆,也是我的。你说哪一个不关我事?”
裴竟彻底言笑晏晏起来。

果然还是原汁原味的厚脸皮自大狂!

可是——
尤未许一口气提不上来松不下去,裴竟居然能一字不顿脸不红心不跳对她说出这种话?他不是连夸她一句漂亮都要酝酿两三个小时吗?
发烧了?
还是……

尤未许嗅到一股酒味。
似乎比他们意外上床那两次还浓一点。

裴竟不崇尚酗酒,跟人谈生意也习惯将酒精摄入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而且本身酒量也不小,很少喝醉,更不会无缘无故喝醉。
这是今天出门遇见什么了?不是公司破产……初恋白月光携手新欢递请柬?

尤未许从没听过裴竟有白月光,初恋是谁也不知道。
他把她当成了谁,才在这里无所顾忌地大放厥词,说一些霸道又反常的“专属”宣言。
难怪今天不出去过夜回来这么早。

尤未许手指甲陷入掌心,渐渐握成拳,也学着裴竟冷笑:“你老年痴呆了?我和你只是暂时的婚姻关系。而且,说别人之前先闻闻自己,没想到裴大设计师已经堕落到喝劣质酒了,一身过期的发酵味儿也好意思到处乱窜。”
熏得她肚子疼。

裴竟笑意扩大,强调:“至少现在还是。”然后微微低头慢条斯理地嗅了嗅,“酒味很重吗?”

尤未许被裴竟那一笑恶心到了,心脏狠狠打了个颤,她怎么看都觉得那笑写满了“居心不良你等着瞧”八个大字,哪儿还管什么酒味重不重,况且对方也没说是问她。

“挡路了。”尤未许走到门边,不客气地推裴竟胳膊,她要再去吃颗药,否则再这么下去今晚别想睡了。

裴竟瞥她,侧身让了:“干什么?”

尤未许没回答,裴竟料到了,于是一言不发跟着尤未许径直走向客厅餐边柜。

裴竟看清尤未许从抽屉里拿出什么后脸色先青后黑,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认字吧?”尤未许故意举高一板药,掰一颗药塑料膜掰得咔嚓响,幸灾乐祸地欣赏裴竟变脸。

接了水吞下去,原理上来说见效不是立竿见影,但尤未许心里爽了,心里一爽嘴就快了:“还老公呢,不知道哪家老公让老婆痛着肚子自己买止痛药,在外头玩够了回来才想起顺路带一盒,自我感动,早干什么去了。”

裴竟皱眉盯着被尤未许随手摆在桌上还没收回去的药,空了两个洞,他回来前她已经吃过一颗,现在是吃第二颗。

“我冲了红糖。”良久,尤未许看够了,觉得继续下去有些无趣,正准备返回书房,裴竟忽然出声。

尤未许还没思考清楚,身体已经先转回来,笑道:“你不是看见了?很难喝,我剩了一半。”
“而且好心提醒你,红糖水就是虚假的心理安慰,一点都不如布洛芬。”尤未许一顿,还是放弃了后半句“就像你不如跑腿小哥”,毕竟是她答应要的红糖水,勉强……算她一半责任。

但物比物得扔,人比人得换,这是真理。
红糖水不如布洛芬,布洛芬不如没痛过。
现在不如过去,将来多半也不如现在——也别更糟了。

腹部刺痛一下,把尤未许的思绪和目光拉回来,裴竟还站着。

尤未许忽然乐观地想,应该不会更糟了,月经再痛也有药和医生治,一个月就持续一周,死不了,世界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裴竟跟她结婚。

“还有事没?”尤未许问,马上十点了,她可没闲工夫再陪裴竟折腾。

裴竟迟缓地看了尤未许一眼,然后说:“我说有你会听?”

“不会。”尤未许说完,步伐稳当走回书房,关门,动作连贯,毫不犹豫,至于裴竟留在客厅不动弹还想发什么神经她就懒得管了。总归这是他家,他又不会拆了。

裴竟听见落锁的咔哒声后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提着袋子,他垂下视线盯了会儿,盯完随手朝左边一甩。
正好甩在尤未许买的那盒药旁边。

——会买药了不起啊。

他也会。

而且药店老板说他这盒效果好。

尤未许买的那是什么杂牌子。
不会吃出问题吧?

裴竟拿起两盒药比了比,最后把尤未许那盒先放进去,再放自己那盒,压在上面,一拉开抽屉就看到了。
肯定是他买的更好。
做完这些,裴竟关掉客厅灯,回房了。

·

尤未许终于在十一点过十分肝完了画稿最后一笔,找到编辑对话框,一键发送,完美避开了熬夜的命运。

打开门,走廊灯亮着,尽头主卧门开着,灯大亮,厨房灯也亮着,还有水声。

尤未许走到厨房门口水声刚好停下,裴竟穿着一身骚包的藏青色浴袍,从背影看站在水槽前面擦杯子又有点像一个居家好男人。

“你干什么呢?大半夜不睡在这儿吓人。”其实尤未许心里隐约猜到了,手指无意识抠住推拉门边框。

“大画家的八百万加班费到账了?”裴竟语调平缓,晃了晃手里干净透明的玻璃杯,“杯子我洗了。”

尤未许抠门上凹凸不平的花纹,干瘪地“哦”了一声,让出半条路,裴竟出去把杯子放到饮水机旁边的托盘里。

放好后裴竟走过来,走廊略宽,完完全全可以容纳两个人直着行进不用侧身。尤未许下意识侧了下。裴竟路过时说:“睡了。你关灯吧。”

轻飘飘一句,没实感,比夜里看不清的月光还朦胧。

尤未许心上却多了一道痕。

背后脚步声每踩一步,那道痕迹就收紧、变深一分。
——这太不对劲了。

“裴竟——”

太不对劲了。

“你不是问我什么时候有这个毛病的吗。”

快闭嘴,这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说出来只会让她变得可笑难堪。

“我没和你说过吧?”

尤未许没转身,面前是明亮灯光照射下的墙壁、家具,每一件都精致不菲。某种意义上来说,好的不一定贵,但贵的一定好,比如那个软皮沙发,价值三万,坐上去会很想睡觉。
但那不属于她。
就像她眼里似乎全是灰黑的残影,摇摇晃晃。
肺腑翻滚,反胃,想吐。

“我流过产,差点就要当妈妈。”
尤未许唇角向上动了动:“就不用和你结这个婚了。”



8.
那天的话没了下文。

尤未许说完那几句,裴竟震惊过后只来得及说一个“你”就被尤未许打断:“我困了,要睡了。”
她语速快,走得也快,似乎一旦慢下来就会发生一些糟糕的无法挽回的事——她勇气耗尽了,理智回笼了,脚发软,害怕摔倒。
最要紧的,她眼睛里有东西要出来。
不能被裴竟看见。

尤未许一进屋立刻反手关门,站了两秒,整个人往床上栽,扯过被子蒙住脸捂住头,弯腰缩起来,压抑而急促地吸气。
泪水慢慢从眼眶、喉咙里向外倾泄,越来越多,尤未许已经呼吸不畅了。她想不出停止的办法,只能想到眼泪果然是咸的。
咸得发苦。

裴竟站在门外,没有透视的能力,但他听见了——即使尤未许刻意控制,他还是听得出,不是因为熟悉,而是因为极其陌生——她在哭,悲伤像洪水将她淹没。

也淹到了门外。

裴竟感觉脚底浸了千斤水,重得迈不动,又觉得淹到了心口,心脏传来一阵濒临窒息般的收紧,被什么庞然大物禁锢得扭曲了原本的形状。

尤未许也会哭?
裴竟想如果他当着尤未许的面说这话,尤未许大概会挑衅地反问他:“是啊,我会,是人都会。你会吗?”
他会被噎一下,随后大方承认:“不会。”
他本来就不是人,他是人渣。
尤未许会说:“你对自己的认知还挺清晰的。”

裴竟对自己的认知一向很清晰,他知道他自己有魅力,所以风流,他知道自己道德感低下,所以只挑选同类交往,他知道自己情感匮乏——他以为是这样的。
幼时忽略不计,记事后他敢说他从来没哭过,他家庭和睦,读书时成绩优异,工作后除了偶尔有些小麻烦之外可称一帆风顺,情场从未失手,没什么值得他难过,顶多是烦躁气愤。

裴竟曾在某个一夜情对象床上用“感情淡漠”形容自己。
共情是善良者的本能,他不会,也没想过去学。不会又怎样,不耽误他的人生。

裴竟一直都这样坚信。

但现在,这一刻,他站在尤未许门外,对门内具体的情况一无所知,仅仅凭借尤未许几句浅显敷衍的话,好像无师自通了。

但又有点不一样。
这种身体和大脑怪异的变化不完全属于“共情”,更像另一种类似的东西,比共情更糟。

裴竟在门外站了一段时间,没有敲门,也没有出声。

门里渐渐没了动静。

裴竟抬腿离开,关掉还是轮到他来关的灯,从客厅到走廊瞬间陷入一片漆黑,他背朝黑暗回到自己房间。

·

第二天,尤未许起晚了,裴竟起得早,两人在早饭桌上互看一眼,沉默还没弥漫开,裴竟说“还剩一点粥和包子,楼下买的,要吃自己吃,不吃放那儿一会儿我扔”。尤未许吃了,然后敲裴竟书房门,在他视线离开设计稿后说“包子馅太油了,没吃完”。

第三天,尤未许睡了个懒觉起来,裴竟正要出门去公司,说“馒头在桌上。我中午和晚上都不回来”,尤未许随便“嗯”两声,咬了口馒头,还是软的,盘腿坐在椅子上刷手机说:“知道了。”

第四天、第五天……一周过去,尤未许重新变得活蹦乱跳生龙活虎,两人也没再聊起过那天发生的任何事。

倒是多了很多其他奇奇怪怪的内容,听进耳朵时觉得别扭,张口一接话又顺溜得不行。

“裴竟,你为什么天天买馒头?”每天早上都是黑米粥和白馒头,虽然味道是不错,但尤未许真的吃腻了。

裴竟最近很忙,有个大项目要他亲自设计监工,早饭时间也划给了工作,闻言眼皮都不抬:“楼下只有一家早餐铺,老板娘只卖包子馒头粥。”

尤未许皱着脸:“就没有红糖馒头玉米馒头葱花馒头?”

裴竟:“没有。”

尤未许默默翻个白眼心想明天一定要早起下单一份手抓饼或者豆浆油条,总之绝对不要馒头了。
然后咽下嘴里这一口白面团,问:“今晚也不回来?”

“约了客户敲最终方案。”

尤未许点点头:“我也不回来,你记得带钥匙。”

裴竟语气漫不经心,但终于舍得分一半目光出来:“去哪儿?出版社?”

尤未许无奈地斜他一眼:“拜托,出版社是后天,昨天才说过,你不会真的患上老年痴呆了吧?下午是和朋友逛街。”手下麻利地拴好早饭残渣垃圾袋,“垃圾带下去啊。”

“嗯……”裴竟扫一眼,眉头瞬间跳了跳,“尤未许——你又放一起!都说了最近小区在垃圾分类!”
尤未许人都在卧室了,在卧室里喊:“你分呗!”

裴竟骂一声“操”然后迅速将袋子拆开重新装,装好后穿上外套,走到门边像比嗓门一样也喊:“走了!”

尤未许正换衣服呢:“知道了!”

外面门才“啪”一声被关上。

尤未许换好衣服,拿起手机一看,刚出门的人又给她发了两条消息,一条叫“帮我买瓶洗发水和沐浴露”,另一条叫“逛完给我打电话”。

尤未许嘟囔:“毛病。”
她又不知道裴竟用什么牌子。而且自己工作都搞不完了还要让人打电话。

尤未许手指在屏幕上戳几下,还是像对话框上面昨天回复“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停水”一样随意回复道:知道了。
裴竟没再回什么,尤未许把手机按灭放到一边,坐到梳妆台前面开始化妆。

`

尤未许约的是大学闺蜜,大学恋爱两年,已婚七年,儿子五岁,今天把儿子也带出来了。

“抱歉尤尤,这小崽子太闹腾了,知道我要逛街非要跟,扒着我衣服不撒手,我只能一起带来了。”闺蜜对着尤未许一脸歉意,然后换个语气示意小男孩喊人,“噜噜,喊人,这是尤阿姨。”

噜噜人小鬼大,先抱怨一句“妈妈你怎么对我这么凶巴巴的”,然后朝尤未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尤阿姨好,阿姨好漂亮,像姐姐。”

尤未许虽然为儿童绘本画过插话,也在朋友圈里看过许多人晒孩子,但几乎没真正和孩子打过交道,第一眼见闺蜜牵了个小孩来还有点紧张,这会儿又被逗地有点忍俊不禁:“噜噜好,谢谢夸奖。”

闺蜜拍了下儿子的脑袋:“你从哪儿学这么多话。”
噜噜眼睛瞪圆了:“爸爸说拍脑袋长不高妈妈你别拍了!”
闺蜜又拍了一下:“我就拍!我回去让你爸爸也拍!”
“爸爸才不会拍!”
“他听我的,我说会拍就会拍!”
“爸爸不会!”

母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起嘴来,气氛却很融洽,尤未许在一旁看着,有点发怔。

“尤尤你怎么了?”闺蜜和噜噜停战了,重新大手牵小手,发现尤未许脸色很奇怪。

尤未许回神,说:“……没什么。”又笑了笑,“我们进去吧。”
闺蜜斗志昂扬:“走走走,今天一定要把这家新商场逛完!”
噜噜做了个冲的手势:“逛完!”
尤未许又笑了。
三人其乐融融地进了商场。

这家商场是新开的,装潢精致,环境舒适,卖的东西也都不便宜。
尤未许在业内小有名气,这么多年辛勤工作没有大富也有小贵,闺蜜本人是公务员,老公是律师,经济条件从来不差,于是三人挨家挨家地逛,衣服、鞋包、首饰、美妆,碰到感兴趣的都试,试满意了也不怎么犹豫就下手,从一楼逛到二楼已经拎了好几个袋子。
大部分是闺蜜的,尤未许暂时只买了一个包。

二楼大部分是卖衣服的。
闺蜜也是艺术专业出身,眼光独到,指着一家店说:“看那家,超适合你!”
尤未许顺着看过去,的确,样式简约但不失设计感、色调柔和不刺眼、质感似乎也不错。她说:“去看看吧。”
闺蜜巴不得,风风火火就领着一大一小去了。

尤未许进店后看中几件,一一试了,小家伙超捧场,每件出来都大力鼓掌:“尤阿姨是仙女!”
闺蜜捏他小脸蛋:“你把我要说的说了!”
“是妈妈你像乌龟!”
噜噜做个鬼脸,闺蜜上手挠他,噜噜咯咯笑小步跑到了尤未许身后,“尤阿姨保护我!”

事情太过突然,尤未许感觉被一颗软热的小炮弹砸中了,小炮弹黏住她,在她身后问她要保护。
“我……”

尤未许还没做出反应,闺蜜一下就把男孩抱了起来,宣告胜利:“抓住你了——不准扯坏你尤阿姨的新裙子!”

尤未许:“……”她还没决定买哪几件呢。

“女士,您觉得怎么样?大小都合适吗?”导购小姐在旁边适时地问。

尤未许看了看刚才试过的几件,最后说:“那件香芋色的长裙,还有……身上这件吧。”
她身上是条及膝的不规则纱裙,领口和袖口很有样式,但又不会太繁复,女人味和高冷范并重。

尤未许抚了抚刚才被噜噜碰到的裙边,轻轻的,导购小姐问怎么付款时才移开手去付款。

之后三人接着逛,二楼逛完,三楼就是童装、玩具和运动装了。

当妈妈的总喜欢打扮孩子,无论男孩女孩,闺蜜给噜噜搭配了几套小衣服,都帅帅的,最后都被尤未许抢先付了钱。

闺蜜苦着脸:“尤尤,你这样以后我都不敢跟你出来逛街了。”

尤未许挑挑眉:“那怎么行,今天买这些就是想让你以后多跟我逛街,多带噜噜一起。”
和孩子一起逛街,是一种很不一样的体验,尤未许初次尝试,一路上总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但感觉……不赖。

“好啊尤未许原来你是觊觎我的孩子,”闺蜜震惊控诉,而后一变脸把噜噜举到尤未许面前,“拿去随便捏,不客气。”

噜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着圆眼睛重复:“尤阿姨要捏我的脸吗?”

尤未许迟疑片刻,问:“噜噜愿意吗?”

噜噜昂起头,重重点下来,露出一口糯米似的小白牙:“愿意!尤阿姨给噜噜买衣服,谢谢尤阿姨!”

闺蜜作为亲妈极爱给儿子挖坑:“那你尤阿姨不给你买衣服就不愿意啦?”

噜噜扭着小身子慌张地怒视妈妈:“我没有!妈妈你、你……你胡说!”

闺蜜坏笑,噜噜气得腮帮子都鼓起小小一团,白白的,像奶油小馒头。

尤未许伸出食指,想碰一下。
结果刚碰到皮肤,小男孩感觉脸上有东西,下意识把头扭回来,这一转让尤未许手指不小心在脸蛋上戳出一个凹陷。

尤未许愣了两秒,收回手道歉:“对不起……我戳疼了吗?”

噜噜双手捧住小脸,奇怪道:“不疼呀。”

“尤尤你那算什么,要这样。”闺蜜直接上手,食指拇指各夹在自家儿子脸两侧,然后往中间一挤——
“妈妈!”
遭到了噜噜的抗议。
“别动,我给你尤阿姨示范呢!”

眼看母子俩又要爆发一场“战役”,尤未许哭笑不得,连忙制止道:“衣服买好了,那边有玩具,去看看。”

到玩具区,噜噜最兴奋,挑中一个玩具,又被尤未许先付钱,闺蜜嚷着一会儿晚饭钱谁也别跟她抢,尤未许同意了。

三人又提着大包小包去四楼。
四楼是家居区,锅碗瓢盆被褥床罩之类的都在这儿。
床上用品占了一大片地,而且好几家都铺着喜被当样品。

尤未许想起上次她和裴竟为了应付裴竟爸妈买的那床,也是差不多的颜色,红得扎眼。前天她无意从裴竟门外看见了,还铺在床上。
裴竟怎么不拆?
他又不懒,不至于换床床单都要美其名曰挑选良辰吉日最后还是留给妻子……难道等着她换?
做梦呢。

尤未许至今没踏进过裴竟房间一步。裴竟倒是进过她房间了。

尤未许心里忽然不太舒服。

“我去那边看看。”

闺蜜和噜噜正在挑床单,闻言表示知道了:“我买完了去找你。”

尤未许独自离开这片区域。

碗筷区就看不到床品了。

但又遇到一个人。

“……尤未许?”

尤未许想了会儿才想起这是谁:“你好,好久不见。”
他们那届本科的系花。

尤未许和这位系花并不熟,或者说关系并不好,原因多重,解释起来简单又复杂。第一,这位系花一进校就对裴竟一见钟情,于是自然不会和跟裴竟不对付的她亲近起来,她也不会去热脸贴冷屁股。第二,当年系花的名头花落谁家其实有争议,论颜值尤未许和系花美得不相上下,一个妩媚型一个温婉型,如果不是因为尤未许经常去K歌蹦迪,风评略差,交友也不广泛,没可靠的小伙伴帮忙拉票,那“系花”就不一定是现在这个系花了。

尤未许并不介意这件事,但之后大学四年的生活她看得出对方很介意。而且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能一眼认出她,这记恨得不是一般的深啊。

系花走到她旁边,拿起一个镶边瓷盘,笑笑说:“来买碗碟吗?”

尤未许悄然往旁边挪了一点:“随便看看。”

系花看完放下,又看别的,忽然说:“你和裴竟结婚了?”

尤未许不置可否:“你从哪儿听说的?”

系花也不遮掩:“裴竟他师兄说的,挺多人都知道了。”

尤未许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两人沉默地各看各的。

过了几分钟,尤未许实在觉得空气有点稀薄,正准备走,系花又开口了:“我也结婚了,就昨天,国家规定。”

尤未许觉得这还不对视一下说声恭喜不太礼貌,结果嘴刚张开,笑意还没勾出来,系花紧接着下一句又来了:“我喜欢裴竟。”

神转折——哦,也是老套路,上一句被迫结婚,下一句心有他人。

尤未许心想我知道,当年你可是在毕业典礼上当众告白被拒的,全校都知道,丢人丢大发了。但她嘴上说:“所以呢?”

“上周我见到他了,在宴会上,围着他的女人很多,他都拒绝了。”系花自嘲地笑,“我也被拒绝了。原本想在结婚前把第一次给他的。”

尤未许拿起一个彩绘了梅花的碗看底部价签,九十九。

“他说不合适,我和那些女人,都不合适。”系花得不到搭理也自顾自地继续说,“你知道他的理由是什么吗?”

尤未许大概猜得出,无非就是对方别有所图,他嫌麻烦。

“他说他不沾惹爱。”

“嗯,他确实是那样的人。”尤未许边附和,又拿起一个梅花盘,底面写着一百四十九。

系花放下手里的东西,似乎泄力一样重重地,瓷器和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尤未许专门看了一眼,没碎。

“就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我永远得不到他,连靠近一点都不行。”系花笑起来,但笑得并不好看,挂着显而易见的悲惨。

站在女人的角度,尤未许应该同情她的遭遇,但尤未许同情心稀少,还是裴竟的同类,她无话可说。再有,她现在名义上是裴竟的妻子,总不能出言安慰想撬自己墙角的情敌。

尤未许挑了两只碗叠在一起。

没想到系花还有话,而且听起来这才是今天这场偶遇闲聊的重点。

“你们也是因为国家规定结婚的,”系花顿了顿,笑容里的哀伤变成一种诡异的兴奋,“尤未许,你得到了裴竟,但他不爱你。”

尤未许觉得系花魔怔了,这说的不全是毫无逻辑的废话吗?
她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仿佛说着别人的事:“我也不爱他。”
谁会爱上裴竟啊,不是眼瞎就是脑残。

尤未许去附近收银台结账,没人排队,收银员很快将碗包装好,尤未许将小票揣包里,提着礼袋回去时系花还站在原地,她把袋子往前递,系花没接,神色阴郁不明。

尤未许不想多费口舌,稍稍一弯把袋子放地上了,直起身来语笑嫣然:“新婚快乐。”

一个女人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却要被人祝福新婚快乐。尤未许再次在心里感叹,自己骨子里可真是实打实的大恶人。

恰好听见闺蜜在后面喊她:“尤尤——”

尤未许转身走了两步,忽然一顿又倒回来,偏过头:“但是你说的对,至少裴竟现在是我的丈夫,我得到他了。”而后又压低声音一笑,“还有,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和裴竟大学就/上//床/了,我的第一次是裴竟的,裴竟第一次也是我的。”

系花眼眶猝然睁大,胸口剧烈起伏,情绪汹涌似乎要喷薄而出,尤未许管都不管,步履从容地走了。只是嘴角的笑意瞬间收敛,像从来没出现过。

走到闺蜜跟前闺蜜问:“怎么了?认识的人?我看着怎么有点眼熟……”
尤未许摇头:“没什么,走吧,我们去吃饭。”
噜噜高兴地拍手:“吃饭吃饭!”
闺蜜还是觉得尤未许脸色不对劲,想了想没深究,转而确认:“没什么要买的了吧?一会儿就不上来了。”
“没有。”尤未许说。
都是家居用品,要用在家里,她现在住的那个,用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