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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明哲先时
    京城一座茶楼,一处临窗的位置上正坐着一个白衣男子,手持金扇,目光状似闲闲地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

    旁边突然冒出一身黑色劲装的侍从,拱手沉声说:“太……公子,事情都办妥当了,约莫半刻钟后,紫奉君的玉佩便会被奉还,而那人也能借此进府。”

    邵宫眉眼弯起:“很好。”手里扇子轻摇了几下。

    侍从有些不解:“那玉佩也不知什么来历,紫奉君将它看得那样紧,光偷出来就损了我们不少人,还要偷弄其他事物打掩护,公子既知那玉佩是紫奉君的软肋,何不直接利用它挟持紫奉君?”

    邵宫说:“施椊啊,你还是太年轻,不懂这世故,紫奉君怎么也是齐王的王叔,哪是那么好利用的?况且,这其中多少弯弯绕绕,不是一时片刻就能打理好的。你没听说过,放长线钓大鱼吗。”

    施椊反应了一瞬,面上现出幡然醒悟的样子:“原来如此,大人真是英明!”

    邵宫放肆地大笑。

    施椊又道:“公子,大……老爷交给我们的任务差不多快完成了,我们何时回去?”

    邵宫拿起一盏茶,呷了口,望着窗外:“不急,我还想再待一阵子。——对了,那个叫齐避邪的怎么样了?”

    “属下昨晚还见到他和同伴趁夜出了客栈,后来因着要办玉佩的事,就没去跟踪,今日碰见他们出了城门。”

    “出了城门,”邵宫坐直身子,摇扇子的手停住,正色道,“那是要离开了。”

    他见施椊还欲言又止的样子,皱起眉头:“还有什么话,你一并说了吧。”

    施椊道:“是。属下方才在招贤馆听到动静,得知原来招贤馆原本要录取的人就是齐避邪,只是被那吕智花钱占去了名额,现在薄肋得知不对,要按原计划进行,不分好歹也要找到齐避邪。”

    “能够在整个竭水参选人中拔萃而出,万里挑一,此人果然不可小觑,”邵宫“啪”的合上了扇子,站起身,“他们看中的人,我们也不能错过。乱世天下,唯才是举。这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是能够为我所用,定会助我大业有成。”

    施椊犹豫道:“只是薄肋怎么也找不到他,派了很多人手在京中四下询问。”话一说完,只觉眼前飘过一阵风,桌边已没了人影。

    邵宫疾步走下楼:“此时正是好时机,若能在他们之前把人找好,岂不天助我也?”

    施椊连忙紧步跟上。

    邵宫和施椊二人来到了茶楼的门口左右张望,邵宫一柄折扇指着左边:“我去这边,你去那边看看,不管有没有找到人,两个时辰后就来这门口见面。”

    “是。”

    两人立刻兵分两路,去找人了。

    然而,他们前脚刚离开,后头就有一个酒保急匆匆地门口跑出来,拿了肩上有点脏的巾块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对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大喊:“两位客官,你们还没给钱呐!”

    邵宫找遍了京城,也没有看到那日年轻人的身影,心里不由升起一股烦躁,与此同时,对面的薄肋驾着烈马奔向城门,沿路不忘一直打听,好不容易得知是有一个姓祁的住在附近,却不是他要找的人,内心愈发焦灼。

    齐王那边已经得知选好了贤才,只等着他把人带去,可他没跟下人嘱托好,竟然出了这么个差错,眼下人找不到了,该如何去交差?

    这街市这么大,寻人十分不易,好在紫奉君为了找一块要紧的玉佩及早封了城门,想来人应逃不出搜寻范围,可是薄肋心里总有点不踏实,如果那人已经出了城,这城中就怎么也找不到了。因此,他一面让怀忠在城中仔仔细细再问一遍,尤其是客栈那儿的房客登记,万不能错过了,而他自己则追到城外。

    然而,薄肋在快到城门口的时候,碰到邵宫了。薄肋眼角狠狠一抽,勒住缰绳:“邵……云公子,你还在京城啊?”

    他在三年前出使到云国,见过云王和太子邵宫等人,而又在前几天和邵宫碰过面,因此认得。

    邵宫显然也认出了薄肋,瞧见他甚是讶异,但看这光景,心里猜到了几分。于是,他假装平静道:“是啊,想不到薄大人也有心思在这街市,云某以为你们已经为塞州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了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想到塞州被困难保,薄肋的心就更加焦灼,但他不好表露出来,只皮笑肉不笑的,冷眼看着邵宫:“军事每天有,哪有天天忙活的。况且我齐国之事,自有内部人来解决,不劳烦云公子操心了。”

    “原是如此,宜国此次来势虽凶,可未必能胜到最后,薄大人也可放宽心。”邵宫道。

    两人表面上和气,虚假地客套了一番,心里却早就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最后两人各怀鬼胎,虚情假意地告辞后,分道扬镳。

    薄肋借着令牌,命守城官暂开城门,自己出了去,催马加鞭,奔往荒郊,:“驾——驾——”

    余出城门,急奔郊外寻访,不辞辛苦,卒于一池畔寻得两人。怎生打扮?端看一人身量不高,形容清秀,举止风雅;另一人长七尺,面若美玉,缄默寡言。问其何名,其一人道:“吾即避邪也!”细视之,高束发,目秀眉清,俨然一翩翩青年。问之兵事,以枝画阵,面面俱到,谈吐不俗,字字珠玑,果国之栋梁也!即告知缘故,三请三辞,遂带其归城。

    ——节选自《瀛洲司马谈往录》

    薄肋好不容易寻回了齐避邪,当下邀请她和采玉于家中一坐。一炷香后,薄肋安排二人来到一间小室,屏退了众人,而又用眼神示意。齐避邪约莫猜出了薄肋的意思,对采玉小声说了什么,采玉蹙起眉,看一眼薄肋,到底还是退出房门外静候。

    屋子一时只剩下了两人,桌子上一盏淡黄色的油灯跳动着火苗,晃晃悠悠,好像落叶一般,不知何时归于尘埃。

    薄肋邀请齐避邪就坐,自己则坐在对面。借着灯光,齐避邪看清了这位邀请自己回来的招贤馆主的脸容。只见他生得一张苍老的脸,前额宽广,眼窝深陷如幽潭,然而却显得很有精神,在火光的映照下如蒙上丁点尘的明珠,熠熠光辉。他的表情是那样慈祥,平静,嘴角含笑,此时正用惜才的眼神看着齐避邪,轻声说:“先生,你的文章老夫看过了,字字工整端正,言辞一针见血,是老夫这三天里唯一见到的最好的。”

    薄肋虽只是收藏室的官员之一,可对齐避邪来说也算是长辈,更何况齐避邪如今也不过一个平民,他能称其为“先生”,已表示后者多有尊敬之意。

    齐避邪面上微微动容,起身敛衽对薄肋深深行了一礼:“能得薄大人赏识,是草民之幸。”

    薄肋忙让齐避邪坐下,见其态度不卑不亢,面情谦卑真诚,心中大为赞赏,面上微微一笑:“哪里哪里,先生太过谦虚了。之前老夫看中先生文采,特意命人取来文牒抄记,得知先生是云国首丘人,但不知为何先生不在本国效力,而来鄙国施展才华?”

    来了,这是来拷问自己了,齐避邪心中暗忖。

    她所登记的民籍除了姓名外,其余基本都是假的,是下山前宋澜为她准备的虚假文件,采玉也有一份。他们带着这假民籍,不论去七国何处,都可以正常使用。因此,齐避邪一点也不怕被他人发现自己造假。

    薄肋目光捉摸不定地打量齐避邪,未及对方答话,又大似好心地提醒道:“据老夫所知,云国首丘,那可是太平富饶之地,民众殷实富裕,多少外来的人都想在那儿求仕而不得。”言外之意,便是问齐避邪为何不在富得流油、安稳太平的云国办事,反而跑到老被挨打的齐国来了。

    齐避邪早料到薄肋可能会有此一问,腹中打好了草稿,不动声色地答道:“薄大人所言极是,首丘是云国的国都,正如竭水是齐国的京城,繁盛安定,多少贤士向慕于此,然而最好的,却未必是适合自己的。大人也说在首丘求仕难得,能在首丘居住,未必能在其中有所作为。正如一个人要过一条没有桥的河,可自己不会游泳也不会划船,那不如换另一条路走到对岸,采取另一种思路,使自己达到所要做的。更何况,戚戚于贫贱,汲汲于富贵者多如牛毛,许多外来人士只为追求眼前看似最好的东西而不惜千里奔赴,却忽略了一点:良禽择木而栖。云国条件虽好,可未必适合草民。草民认为,真正有才之士,上天若真的见怜,那么他不论在哪一处,都会得到天的眷顾,又何必计较是在哪个地方呢?”

    “那照先生的意思,齐国对先生来说是最好的?”薄肋目光更加深沉了几分。

    齐避邪抬眼道:“至少对草民来说,是。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唯有在险恶条件下,一个人的潜力才可被激发出来,依靠顽强的毅力在逆境中绽放自己的光彩。”

    薄肋捋着胡须,似笑非笑:“先生说的有几分道理。”

    齐避邪讪笑一下。

    薄肋悠然道:“其实齐国虽不如云国繁荣昌盛,然倒也不差,民风淳朴,风气怡人……”

    说话的工夫,见齐避邪微微垂眸,当真规规矩矩地听自己讲,薄肋心里不由一动,脑海里不禁想起曾经流传的一个笑话:假如你去了一个国家,想如厕却没带厕筹,身上又没带够钱,附近也没有什么木条可削,只能问人去借,那么,怎么也不借给你的肯定是黎国人,借了你后会按期收利息的那准是浮国人,借前要你先跪下来磕头的必是云国人,借了你得先衔着厕筹跳一段舞的一定是桑国人,借了你后哪怕搬家也能找到你让你还上这人情的十有八九是覃国人,唯独齐国人不会整什么花样,他们会直接把身子转过去,跟你说:“没有!”

    这笑话虽然夸张了些,可基本想表达的意思还是明确,就比如说云国人一直是高高在上,而齐国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薄肋怎么看齐避邪,一口一个 “草民”的,举止谦卑有礼,这通身儒雅温和的气度,怎么也不像前者那种目中无人、给个厕筹都要人下跪磕头的傲慢人士。

    薄肋讲了些齐国的一些礼节事项,看似闲话家常,实则在偷偷观察齐避邪的反应,见齐避邪果真虚心接受的样子,认真倾听,薄肋对其的好感不由又上升了一个新的层面。

    “老夫观先生举止,当真教养有方,不知先生师承何人?”

    齐避邪沉吟片刻,坦然道:“鄙人家师乃陵山的驱灾先生宋澜。”

    薄肋在听到驱灾先生四个字时,眉宇微微皱起。这个名号,自己从未听过。他看了看齐避邪依旧浅笑的面容,暗道:也许是真人不露相吧。能把徒弟教成个这样子,师父也差不到哪里去。

    思及此,他又挂上笑容,试探着问了齐避邪关于文章上的一些细节问题,而齐避邪也慷慨回答,不忘引经据典,将自己的每一条设想都解析得有理有据,掷地有声。薄肋听了,不由动容,眼中光芒闪烁,热血仿佛都随此沸腾。他透出赞许而又激动的目光,禁不住拍案叫好:“好!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

    齐避邪微微低头,略有些不好意思。

    薄肋趁机笑道:“先生适才所言,句句在理,饱含真情,听先生一席话,老夫好像嗅到了兰花的香味,竟与朝中太傅不相上下。”

    齐避邪忙道:“草民不过以一知充十用,才智平平,如何敢与太傅相提并论?”

    薄肋笑得更浓了:“既然先生如此说了,那老夫也不便隐瞒,此次考核入选人员,非先生莫属。只是,这边还有件事不得不提前告诉先生,好请先生知晓,先生听了后莫要见怪。”

    齐避邪忙抬袖道:“岂敢,岂敢,大人请讲,草民洗耳恭听。”

    薄肋便慢慢说道:“其实,朝廷这次招贤纳士的目的,相信以先生的聪明才智,应该也不难看出来。我们这回要找的,是派往塞州支援军队指挥的军师。朝中虽有不少大臣谏言,可没有一个敢主动请缨,因为他们都清楚,一旦去战场,面对的是多强的劲敌,此去很有可能凶多吉少。然而,如今既然选定了先生,情况虽然危急,却有总比没有要好。”薄肋定定看着齐避邪,似乎要从对方的眼神中窥视出一点负面的情绪:“据来报,塞州现在兵马不到三千人,而宜国尚有八万军队,即使先生运筹帷幄,只怕也有一场硬仗要打,不知先生可有把握?”

    这是不给人退路,还要问她怎么办了,齐避邪心里苦笑一下,却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郑重其事道:“草民自认能不负使命,竭尽所能,带领齐国军队打赢这场硬仗!”

    “哦?”薄肋很是讶异,本以为这个年轻人会退缩,或者应当有什么畏惧的神色,可是她没有,说话的语气反而异常坚定。

    齐避邪诚恳道:“草民从不是以少惧多,欺软怕硬之人,既然朝廷赐下这个任务,大人又信任提拔草民,就是将塞州三千人的性命与齐国的江山交予草民一人,如此重任,能为国效力,草民义不容辞,草民也甘愿为齐国,为大王肝脑涂地!大人请放心,草民愿担起这个责任,势必击退敌军,对得起齐国的将士,对得起齐国的百姓。”

    薄肋心中震撼,口中却道:“宜国带兵的是曹璐,他身边还有一个奸猾多疑的师爷,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之前塞州那儿换了不下三个军师,还有个别武功高强的,皆是指挥失误,落得人首分离下场,原本换在往常,出现这情况,还不至于要人性命,但是你也清楚,如今情况大不如前,万一失败……”

    齐避邪起身,挪步到旁边,单膝跪地,抱拳说:“有武力的人未必会谋划,会谋划的人未必有武力。胜败乃兵家常事,一切都有定数。草民自信有退敌之计,大人也在此放心,草民愿赌上自身性命和毕生智慧,无论生死,也要退却宜国八万军队!无愧朝廷垂怜和大人赏识!草民在这里也有话好教大人知道: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唔信一世裤穿窿!(1)”同时心里暗暗道:这薄大人看着慈眉善目,没想到话中有话,这会子我要是不表达“肺腑之言”什么,感动一下,只怕他还不会罢休……她默默感慨世道艰难和人性利己,但又对自己充满信心。

    薄肋见此,果然没有再为难齐避邪,面容肃然起敬,对她大加赞赏,道:“时至今日,老夫已很久未听到这么有志气的话!”

    他站起身,走到齐避邪面前,和颜悦色地扶她起来,道:“孩子,你可要想好了,此事就已定下,明日老夫便去禀告齐王,届时得他准许带你入宫,接下来的事你就是想退出也不能够了。”这回说话的他,仿佛真是一个关心晚辈的慈祥老人,在问她的意见。

    齐避邪微笑说:“落子无悔,避邪岂是那种会后悔的人?”

    薄肋心中一动:“你是否早想出了应对之计?”

    齐避邪一笑:“大人说笑了,兵法都要因地制宜、因势利导,计随地变,未上战场,谈何计策?”

    薄肋静默看了齐避邪半晌,忽的笑了,眼中透露出赞许的神色:“好!老夫先前原以为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如今看来,倒不是这一回事。”说着,将宽厚温暖的右手掌放在齐避邪的一个肩上,忽有一瞬面上神情变得疑惑,微蹙起眉头。

    齐避邪脊背一僵直,暗暗冒出一层冷汗。

    薄肋视线仿佛不经意地移到了齐避邪的假喉结上,神色如常:“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想不到齐国的太平,如今竟然要交到你一个年轻人的手中。也罢,你此番一战,是代表了齐国,永没有回头路了。不论何时,都须告诫自己,心得静,以智取胜。将军郑来素来贤明谨慎,治军有方,有你为他谋划帮佐,一起配合工作,势必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一切,就看造化了。”又顿了顿,道:“还有一事。”

    齐避邪早就做好了应对薄肋任何话题的准备,此刻见他突然沉默,也没有意外,从容道;“大人请讲。”

    一阵沉默后,就在齐避邪眼神微有错愕和疑惑时,薄肋意味深长地对她含笑说:“‘策’是当今齐王的名讳,臣子万不能提及,你以后要记住了。”

    齐避邪一怔,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僵硬地点头: “记住了。”

    薄肋又放声大笑,好像平生都没这么开怀过:“哈哈哈!真是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2)”

    (1)出自清代吴敬梓的《儒林外史》第四十六回。

    (2)出自唐代李商隐的《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裴回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