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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初见齐王
    初升的朝阳射出一缕明艳的光,越过长长的城洞,落在灰色的地面上。微凉的风吹拂异木棉似锦如霞的花瓣,街道两旁堆积了不少粉云红雾,不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一辆简易的小车穿过那安静的门洞。

    车帘被掀开一些,隐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干净脸庞,旁边还尚有一截青色衣角。

    约莫走了一里地左右,马车在一处大门外停了下来,门两边的守卫上前盘问检查,确认没有不妥后挥手放行。马车继续往前走着,不多时便见到了两边高高的宫墙。

    无数天降的金粉洒在一座座琼楼殿宇的屋顶上,透明的琉璃瓦被阳光折射出一种流光溢彩的粼粼金波,闪烁出祥和的光,每条廊下约莫两三丈距离便有一个一人粗的大红柱子,各有两名双头发髻的宫女垂手侍立。

    薄肋跟齐避邪叮嘱了几句,留人好生照料她和采玉,自己先去向裴策禀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呈上齐避邪所做的文章。裴策看了文章后,心里已动了三分,又听说人就在偏殿等着,急忙宣来觐见,一个宦官尖着嗓子喊道:“宣齐避邪上殿——”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阵极轻极轻的脚步声,一道清瘦颀长的人影逆着光,不疾不徐地自大殿门口走来。

    裴策一抬眸,见来人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一双明亮的清眸沉静如水,只一瞟,便好似道尽了无尽的从容与淡然,嘴边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只是未到底,柔和之中仿佛带了分寂寞。万千墨染青丝,仅用一根不太起眼的黑木簪绾起,穿一袭胜雪白衣,纤尘不染,恍若夜间倾泻的皎洁月华。又仿佛是自雨后竹林飘出的轻云,轻盈走来。

    裴策面上神情不辨,而那人已拜了两拜,弯下腰道:“草民齐避邪参见大王,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裴策打量着面前仰起头的人平静的脸,温声问道:“你便是薄馆主保荐的齐避邪?”嗓音清雅温和,又带了分轻微的低沉。

    “正是,草民姓齐名璘,字避邪。”齐避邪的声音十分平静,不卑不亢。

    说话的工夫,她已飞快地扫了一眼那男子,但见他五官如刀刻,目光澄澈,眉目温润,面容清秀俊朗,冷静之中自有一丝无形的威严,浑身散发出一种略微稳重和青涩的气息。明明是君王,却通身有着温文尔雅的气质,给人一种容易接近的亲和感。

    反观薄肋,大改之前慈祥的面目,此刻板着脸,神情冷淡又疏离,仿佛如陌生人一般。

    “齐璘……”裴策轻轻念了一声,嘴角有一抹浮光掠影的笑,而后神色一凛,看了一眼旁边垂首低眉的薄肋,转过头,缓缓道,“不知先生贵庚几何?”

    “回大王,草民年方双十。”

    “先生比孤想得要年轻。”他微微一笑。

    齐避邪含笑作答:“项橐七岁便做孔子的老师,甘罗年满十二就说服张唐到燕国任丞相,草民认为,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1),一个人的才华,不能由年龄来决断。岂不闻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2)”

    “说得好!”裴策颔首,眼中隐有几分赞许之色,“判断一个人的能力,的确不能依据在年龄上。齐先生才华横溢,在招贤考核中脱颖而出,所作的文章,孤见了也是叹为观止,更有几个问题想请教齐先生,不知先生可否为孤解惑?”

    齐避邪微微一笑,拱手道:“大王请讲。”

    裴策因正色道:“当今齐国的情状,想来先生也知晓不少,边陲一带形势可危,宜国虎视眈眈,一月内已侵占了雁县、午州等地,而今塞州局势不稳,岌岌可危,军情紧迫,国土江山不保。孤欲听教诲,恳请先生赐教,指点迷津,救济百姓于水火之中。”

    齐避邪道:“大王所说,草民不敢隐晦。草民在此有一样东西要呈于大王与列位。”她当着众人的面,从袖中掏出一卷黄色的纸,慢慢敞开来,仔细一看,居然是一幅七国的疆域图,完全绘画了七个国家的地域。

    薄肋目光震撼了下,有些意味不明地看了看齐避邪。裴策神色倒是未变,让宦官将疆域图敞开在手,呈于众人面前,而齐避邪在旁讲解道:“齐国所处之地,区域纵横三千多里,物产丰富,盛钟鼎珍宝,河山地势险峻,碧河在北面,南倚岂怜山,西靠舒然山,东有沨水、塞州等险要之地。而这东面,雁县与宜国的边境最为接近。再后面是棋州,棋州虽只有一城六县,却已是护了后方午州。午州有十三县,在这之后分为两拨,左面是塞州,右边是青沣,两者十分接近,而宜国选择先攻打塞州,只因塞州地势有利。倘若这群如虎狼般凶恶的宜军能占得这片土地之利,再攻破二州,突破最后防线,那渡过织江,势可南下,不用三天时间就到了竭水,届时国家危矣。”

    她的手指随着所说的地点轻轻移动:“而今齐国,正处于鱼肉刀俎之中,绵羊纯善,亦难保不被欺凌,大王若不早些处理,只怕要成为宜国囊中之物了。”

    裴策点头,道:“先生分析的是。实不相瞒,近日宜国来信,要求齐国割让六座城池才同意求和。孤今日在朝上与众臣商议,有一半人欲割舍那六座城池与浮、黎两国联合,以便与宜国抗衡。”

    齐避邪摇头说:“齐国的土地有限,而他国的贪婪是永无止境的。有了一次,就会有无数次,拿有限的土地去满足他们无限的索取,不为明智。况且先祖打下的基业,怎能拱手让与他人?求和不过是允诺暂时的安宁,可谁能保证以后别国不再侵犯?丢掉先祖暴霜露,斩荆棘打下的土地,只会遭受更多的后患。要是明年宜国再来犯,又逼迫齐国答应一些不妥的要求,割地增强他国来削弱自己,不但后患无穷,同时也在他国面前暴露了自己的短处。今年答应,明年宜国要是再要求索取城池,若是不答应,那就前功尽弃了。曹璐再如何攻取塞州,一路前行,也不可能连续攻得六城,况且他们战了一月有余,估计人困马乏,不日就要撤兵而去。他们在此刻来信要挟,无非在敲竹杠。何况浮国与黎国是出了名的不讲信义,反复无常,大王与他们合作,容易被欺骗,等同是在与虎谋皮。”

    不仅如此,明眼人早就看出来了,宜国和浮、黎两国交好,三国串通一气,每次宜国出兵攻打齐国,兵力凶猛,逼迫齐王不得不献宝求和,待浮国和黎国一出兵,宜国就退兵,这方法屡试不爽,可次数多了,三国实力逐渐雄厚,经济飞速发展,越来越不满足原先的宝物,要求的也变得更多,而齐国的财物到底有限,终有耗光的一天。奉之弥繁,侵之愈急。齐国又因没有良好的兵将,缺乏好的引导,导致国力日益衰微,百姓有倒悬之危,而朝中文武百官又大都安于现状,无计可施。若是再不加以制止,齐国大片疆土不保。

    “先生所言极是,但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依草民所见,大王贤能英明,齐国兵卒训练有素,战士都愿意为您效命,凭齐国如今的实力,只要有正确的战引,良好的发挥,完全有能力与宜国独当一面。”

    裴策在心里一叹,道:“孤未尝不是这样想过,只是兵力上到底有些悬殊,宜国兵强马壮,谋士运筹帷幄,将军英勇善战,所向披靡,而齐国兵多将少,若不是胡将军还在镇守述联,孤还想把他调过来支援郑将军。”何况他也不敢调集大半军队去塞州支援,就怕浮国和黎国趁火打劫,那时竭水没了主力军,才是真的麻烦了。

    “当今世界,豺狼当道,弱肉强食,齐国虽然处境危险,但也不是没有应对之法。大王若是信得过草民,草民愿赴战场,为大王守住江山,夺回城池。”

    裴策眼前一亮:“先生有何妙计?莫不是已经想出了退敌之法?”

    齐避邪道:“田盼曾对犀首说:‘夫轻用其兵者,其国易危;易用其计者,其身易穷。’用兵打仗本就是一件涉关生死的大事,不论何时,都须慎重。草民不敢贸然出谋,也不敢轻易用兵,一切都要审时度势。因此,想在战事上稳操胜券,务必要亲自到战场,观察地形。”

    裴策听了,神色不免有些失望。

    齐避邪又道:“周文王凭百里之地使天下诸侯臣服,商汤以七十里地统治天下,大王何以妄自菲薄?只要掌握形势,善于谋划,就不成问题。平原君曾把有才能的贤士比作放在口袋中的锥子,锋尖会显露出来。草民不敢自夸为有才贤士,但也有志于此啊!只是,退宜兵只是短计,要想长治久安,邦交才是长久之计。”

    裴策不禁莞尔:“短计怎么说?长计又怎么说?”

    “短计是,退却如今宜军八万人,夺回丢失的城池,护住这一时的安稳。若是长计,便是与远国结交,保持友好关系,来达到长期太平的目的。与其和这些背德之国媾和,不如与之对抗,和远国结为兄弟之邦,联合他国之力攻打近邻,使外人不敢小觑齐国。”

    薄肋在旁笑:“远交近攻?齐先生还真有远见,没打退眼前的敌人,就已经谋划好了结远邦的主意。”

    齐避邪笑道:“万事总要未雨绸缪才好。莫非忍下这一时的风平浪静,宜国真的会善罢甘休?”

    答案是否定的。

    裴策眸色中涌出四分灼热,六分激动:“先生,请往下说。”

    齐避邪深深看他一眼:“是。草民窃思,要使人民安定,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选择好的邦交。邦交若成,民族就可安定。借结交远邦而攻伐近国,是最为稳妥的办法。选择好的友邦,人民才有安定的根本。宜国人心不足,浮国虚伪狡诈,黎国吝啬自私,都不是适合合盟的对象,除非用长久的利益来使他们暂时妥协,可是如今宜国的情况,大王也看到了,既已闹到这步田地,实在没有必要再为难自己。”

    她每讲到一点,裴策都会颔首表示赞同。听到精彩处,他还会拍手叫好,赞叹不绝,浑然忘了当下是何处境。

    直到齐避邪讲完,裴策眼里已透出十分惊喜与狂热,直接站起身,近步上前,激动道:“先生所说,真是让孤大开眼界。”言语中流露出发自内心的佩服。

    “大王言重了,能为大王分忧,是草民的荣幸。”

    “不知先生此去需要多少兵马?”

    齐避邪笑吟吟道:“不知大王能提供多少兵马。”

    裴策沉吟片刻:“孤可从京中拨出五千精兵随先生同行,另写一封书信交给郑来郑将军,再有一枚兵符,可调动青沣的六万军队。不知先生可够?”又有些担忧地看齐避邪。

    如今他登基不久,政权尚需稳固,而述联那儿也须大量兵将,若是调走太多兵力,京城就空虚,容易给临近的浮国、黎国偷袭之机。

    “足够了,草民多谢大王。”

    “若是觉着还可以多一些,先生尽管提。”裴策还是有点不放心,毕竟对方可是八万人马。

    齐避邪笑道:“大王,越王勾践只用三千士兵就在干遂活捉了吴王夫差,相信草民用这些兵将,也一样能换来疆土安平。”

    “那孤就在这静候先生佳音了,”裴策含笑,而后又像想起什么,认真道,“先生以后不用再自称草民了,即日起,你便是我齐国的军师,待到归来日,孤还有重赏。”

    齐避邪和薄肋等人都谢恩退出了。

    齐避邪出了殿后,舒出一口气,看看自己的两只手,掌上已出了一层汗。她还在回想方才殿中所讲之事,冷不防背后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斥道:“你可太冒失了!”

    齐避邪心头一惊,回头一看,见是朝她迈步走来,手里捋着一把胡须的薄肋,忙敛衽行礼:“薄大人。”

    “好你个小伙子,头脑倒是聪明,和齐王说了这许多话。老夫起先还担心你紧张说错话,惹得大王动怒,但见方才的情形,还是老夫多虑了。有你这样的人才,是我大齐之幸啊!愿你真如所说,此去退敌八万,护住齐国江山。”薄肋脸上笑吟吟的,可语气极为严肃。

    齐避邪垂睫,道:“避邪谨记大人吩咐。”

    薄肋捻了捻胡须,看了看齐避邪的身后,问道:“咦,怎么不见你那个同伙?”

    齐避邪讶异道:“大人可是说采玉?”

    “是啊,方才齐王宣你觐见,怎么只你一个人来,不见他?”

    齐避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大王说宣谁,谁就去吗?既然只宣了避邪,那当然是避邪自己去了。”

    薄肋一愣,旋即大笑了:“好!好!好!好一个齐氏小子!”

    (1)出自唐朝李白的《少年行二首》。

    (2)出自唐朝李白的《上李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