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沨水之战
被人认出计策没什么，尴尬的是当着对头的面设下埋伏还被对方一语道破。
丁羑自知在下游设埋伏的计划行不通了，既然对方打的也是这个主意，谁都不服谁，索性两边都罢手，双双约定水上一决高下，都不打这儿的主意。
胡过见自己无意中化解了一场算计，庆幸之余，将此事回去告诉给了其他人。
约战当天，沨水上碧波荡漾，万顷浩瀚波澜壮阔，水天相接，齐国的二十队战船集结在一处，每艘船上都安装了火枪和火炮等工具。齐避邪等人立在船头，一眼就望见对面宜国高大的船舰，各个配上大小火炮、火箭、火铳、火枪等，聚成一条长长的暗色。那些船身高十余丈，船体分庐、飞庐、爵室三层，每层都设有用以防护的女墙，可长驱万里。
宜国的将领一早就联舟布阵，摆开阵势，占了好几十里，远远观望着，仿佛是一座巍峨的山。在它们高大的船身对比下，齐国的战船就仿佛是孩童的玩具一般，宜国的水兵对着那些乘在短小船只上的齐军哈哈大笑。
而在一艘最为华丽的楼船船舱中，两个士兵扶出了脸色微微发白的姜昆，他本人白发束起，身穿金甲，戴一顶暗黄的头盔。他面容沧桑，此刻精神不大好，这回来水上交战也是受宜王之命，却不大适应坐船。
丁羑见姜昆晕船，有些担忧道：“将军，您还好吗？要不再休息一下。”
姜昆摇头，双眼灼灼盯向对面的齐国船只，道：“休息多久也还是这个样子，还是作战要紧。‘顺流而战，则易为力’，我们现在处在上游，占了不少优势。这长蛇阵，就当是给他们的见面礼吧。”
周子汭冷笑：“齐国小儿弄了这么几艘短小的船只，是来送死的吗？”
丁羑眼里也划过一丝幸灾乐祸的光：“上回他们还想效仿韩信的潍水之谋，结果被我给识破，不了了之，原以为齐国有多厉害，原来用的都是些小船，不用老将军亲自动手，咱们撞上一撞，就够把这些杂兵震破胆了。”
其他宜军也跟着讽刺齐国的船只，嘲笑声顺着江面，飘到了齐国的船上。
胡过的目光往上看，道：“光从船体大小上来看，这差距还真不是一点半点。”
汤泉道：“对方楼船虽然体型庞大，可全靠风力驱使，一旦风停了，就寸步难行。而我军船小灵活，即便没有风，也可以依靠划桨的方式移动。”
胡过目光掠到那些船只紧密连接的铁锁上，停留片刻，眼睛亮了起来：“他们用铁索连接船身，行动多有不便，易受牵连，那我们放一把火，他们不就全部烧起来了吗？”
齐避邪微微一笑：“胡都督，放火烧大铁环连接的战船的法子天下皆知，宜国来的将领作战经验丰富，他们既然放出三十万大军，想将齐国一网打尽，就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她望着对方的楼船，说：“胡都督难道没留意到他们的战船和我们一样都涂了湿泥吗？专用于防火的。”
本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突破口，哪知居然是无效的，胡过心里不悦，可又有些不甘地紧盯着宜国战船：“火攻不行，难道只能硬打吗？”
师子明在这时咳了一声，开口说：“硬打是不能完全硬打，毕竟对方船身庞大，吃亏的多是我们。”看着那边的阵法道：“早闻姜老将军精通排兵布将，在陆战上屡获战功，可没想到他在水上也能摆出阵势，这一字长蛇阵，运转间犹如蟒蛇出击，精华在于‘欲行时的一字线’，为的是在防守中反攻。我们一旦入了阵，就无外乎三种情况：一去攻击蛇头，二去攻打蛇中，三去攻打蛇尾。可是不论是哪一种，都是遭到致命打击。如果攻打阵法的头或尾，另一头就会转过来，变成二龙出水阵，要是再动，中间向前，就成了天地三才阵……”
廖丑道：“一字长蛇阵我见得最多，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首尾不能相顾，所谓‘揪其首，夹其尾，斩其腰’。”
胡过迟疑道：“如果是在陆地，我尚且可以埋下陷阱，让两个步兵方阵牵制住他们的两翼，再让骑兵攻击蛇的腹部，进行猛烈冲击，冲乱阵法，三方无法配合，阵势散乱，不攻自破。可是如今是在水上，他们还有风力相助，而我们船只短小，对付这样一条水蛇，只怕有点困难……”
齐避邪一笑：“现在刮的是东南风，如果来一阵西北风，我们就能借势分成三队，借助风力猛攻，分段击之，而且我们船小，就算没有风，也能划桨移动。”又见对面已经叫阵，淡淡地分析：“远攻用火炮、火铳射击，稍近时用弓弩，再近时才用短兵器格斗。而今他们布下这个阵法，我们近身不得，便远远的用火炮、火铳之类攻击。”
胡过点头：“那我们就先破了他们的阵。这一字长蛇阵也没多稀奇，大不了分成三部分直接上前，近船猛打。”
众人同意了这个做法。
金鼓喧阗，宜国楼船如潮水般黑压压的涌来，号角声悠扬吹起，双方士气高涨。
随着风力的推波助澜，厮杀声不断，炮火轰鸣，齐、宜两方越来越近，大船小船时而发生碰撞，当然多数吃亏的是小船，齐国的船只最怕风浪颠簸，禁不起碰撞，稍稍一撞就歪了。这些宜军仗着人多船大，弓弩手连连发射，箭如蝗至，几乎要把齐船射成筛子。齐国的盾牌手连忙架起盾牌，护住船上人，却也难保箭矢从缝隙中穿过。
有不少齐兵中箭落水，那些宜军还不放心，朝着水里射箭，还有的准备了长长的铁叉，往下面狠狠刺去：“爷早上还有剩下来的辣椒水，要不给你们也来点？”说着，往水里倒了几桶辣椒水。
胡都督等人脸色一变，一些士兵中箭，身上本就有伤口，被铁叉插中已是凶多吉少，而一旦碰上辣椒水则可能导致伤口更严重的恶化。
沨水一时染红一片，血腥味混着辣椒的气息飘荡在水面上。
有几个士兵的尸身浮了上来，上面却有好几个血淋淋的窟窿，俨然是被铁叉给插出来的，不断流着血。
汤泉汗流了出来：“胡都督，敌方人太多，我们该怎么办？”
胡都督咬牙拔出一支插在手臂上的箭，血流出来，伴随着一阵刺骨的疼痛，他手掌捂住伤口，道：“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慌什么。宜国船队的首尾已经都受到牵制，船身又被铁索相连，行动多有不便，我们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可以突破。”
箭雨密布，硝烟弥漫，波浪掀天。越来越多的伤兵挣扎在水上，还有不少尸身漂于河面。
齐避邪虽不是习武之人，但基本的防身本事还是有的，见战火可能波及到己身，忙躲在木棚后，手握盾牌，躲过不少箭矢。忽觉得头顶掠过一股寒意，抬头一看，却又有一颗石子弹飞了那来势汹汹的利箭，紧随其后的又是一支箭从己方射来，想是要截断方才那一支，只是出手没石子那么快。
齐避邪心中一动，她猜知那石子是谁出的手，回头看时，果然见到采玉手里捏了不少石子，“噗噗”几声，就打飞不少利箭。至于那飞来救自己的箭，齐避邪扭头，见到一个满头大汗的士兵，身穿甲胄，在笨拙地拉弓如满月，看似平淡无奇的面容上有几分熟悉之感，她不禁叫道：“王胆儿！”
那士兵被叫出名字，愣了下：“齐……齐先生。”
突然间，又有一道凌厉的箭射来，但很快，就被一颗石子弹飞。
采玉一跃而下，跳到了齐避邪的身旁，有些生气地比划：危险，不能分心。
齐避邪一愣，笑了笑：“好好好，我知道的，这不是有你保护我吗。”
采玉默了下，又单手比划：我保护你。
齐避邪失笑：“对，你一直都保护我。”
采玉默认了这个说法，来到了齐避邪的身侧，寸步不离地守着，同时提防随时射来的箭。齐避邪因对王胆儿说：“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想起那晚还是王胆儿来通风报信，她和采玉才从夜间逃出客栈。王胆儿也有些高兴：“齐先生，自从那天我回去后，想起你说的话，一直难以释怀。我生就男儿身，就该为国效力。所以在听说朝廷征兵时，我就自告奋勇报了名，编入棋州刺史的水兵部队里，头一次来打仗，还怪有些生疏，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齐先生。”
又看了齐避邪的着装服饰：“齐先生在这是……”
“你不知道，我现在是这次作战的军师呢。”齐避邪笑道。
王胆儿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的光，脸上堆起惊喜的笑容：“那真是恭喜先生了，一段时间不见，已经当上了军师。”
采玉心里有些不高兴，扯了扯齐避邪的衣角，不满地比划：专心作战。
“好，听你的。”齐避邪双眼弯起，转过了身。
原本还想和齐避邪多说几句的王胆儿在这时眼神微微黯淡，瞄了瞄采玉，又看看齐避邪，张了张嘴，终究又是闭上，面色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齐避邪在旁看采玉出手敏捷，手中石子的攻击力更是达到能弹断箭的本事。
原来这些年采玉跟随齐避邪和宋澜游历，曾遇到过数名武林宗师，而其中又有两三个与宋澜相识，宋澜请这些人给采玉指点几招。这些人本都是一代宗师，普通人能受指教一招半点就已十分幸运，更何况采玉学的门路颇杂，练得多，因此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大是惊人。尤其是抛石子的工夫，更是练得炉火纯青，此刻内力充沛，打落利箭不在话下。
偶尔有几颗石子掉落水中，砸开一阵血色的涟漪，而他静默的面容上淡然依旧，唯有眸光专注，留神着每一支可能落到身边的箭。弹指间，又有不少人毙命，不少箭打落。有几颗石子还无意撞到了稍近的宜国船身上，竟然砸出了几个空洞。
齐避邪眸光一闪，拉着采玉道：“采玉，你能用这些石子打碎那只船上的桅杆吗？”
采玉顺着齐避邪所指的方向望过去，皱起眉。
船上的胡都督等人也都听到了齐避邪的话，都感到匪夷所思。他们虽然发现采玉的确有“弹指神通”，但也只是稍稍惊艳一把，便没当回事。况且宜船这桅杆坚固得很，哪是用石子就能砸开的？
采玉沉吟片刻，忽的抬起头，两手齐发，射出八枚石子，这八枚都是夹在手缝中，在眨眼间一齐掷出。
石子去势如闪电，“哗啦”一声响，桅杆应声折断，船帆掉了下来，罩住下面一方人。还有一两个倒霉的落下了水。
两方人都震惊，还有一些专注作战的还在愣神，不晓得方才发生了什么。
“快射火箭！”齐避邪喝道。
齐军反应过来，纷纷朝着那船帆射箭，宜国的船身虽然涂了湿泥，可船帆仍是容易被点着的，不一时，那船帆上的火牵连到了那下面的人，哀嚎声和求救声响成一团，又有不少落水声。而齐军的潜水兵也不怠慢，在下面收拾他们。
箭射石击，战局开始发生变化。
周子汭勃然大怒：“岂有此理！快射箭！”
齐避邪高声道：“还愣着干什么，护盾！”
齐国的几个盾牌手护到采玉旁边，而采玉又连发数枚石子，离的近的船上的桅杆无一幸免。不光是宜军目瞪口呆，连齐国人也都惊喜交加。胡都督等人初时见采玉一直跟随在齐避邪身边，又从不说一句话，得知是个哑巴，也就没在意。哪知今日此人突显神通，竟像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让人不禁刮目相看，倒像是重新认识了此人一般。
宜军船身大，此刻船帆都没了，任是有风，也难以动弹。
双方从早晨至日暮，胜负已定，齐国见好就收，鸣金收兵。
是夜，齐避邪等人在帐中商议对策。
胡过感慨道：“今日见了宜国的大船，我才知道了什么叫差距。这就是不同经济带来的差距，是什么限制了我们？是贫穷。如果我们也有他们那样的大船，也就不用像今天这样吃大亏了。”
不过也亏得他们作战有数，一天下来，宜国那边损失六万多人，而齐国这儿只伤亡了八千人多。
汤泉摸了摸胡须，眯起眼，颇有赞赏地说：“说起来，今日也多亏了那位不能言语的孩子，要不是他，我们也没那么容易翻转过来。”
提起采玉，众人都对他都赞不绝口，然而采玉神情始终淡淡的。齐避邪微笑，暗中握了下采玉的手腕，说：“今日采玉功不可没。”
采玉微微垂下的眸中亮出一抹光。
胡过道：“可宜军到底强大，今日我们出其不意侥幸赢了他们，可明日他们应当有所防备，我们再想像今天这样，恐怕不那么容易了。”
齐避邪看了看地图，指着一处说：“对方战船虽大，但行动不便，而我们船体小巧灵活，布阵时变动快如风雨，退如潮水，若是到了狭窄的水道，取胜的优势会大许多。”她在某一处画了个圈：“而漪涵河，就是可以设置埋伏的地方。”
胡过说：“那咱们明天布下伏兵，找个时机把他们引到狭窄的漪涵河那儿。”
齐避邪点头：“要沨水的出口也该封锁了。”
齐军和宜军交战数日，不是打成平手就是稍有败绩，而齐避邪在此期间派出一部分船队，严密布防，将沨水的出口给封锁。
双方再度交战，齐军铆足了劲儿，发动猛攻。宜国巨船被火炮干掉大半，淹死灼伤的士兵不计其数，姜昆见状改变队形，重创齐国不少船舰。齐避邪见时机差不多，提醒胡过让小船飞速行驶，顺着广阔的河水倒退。
而宜军只当齐军不敌，又见风力正猛，顺势冲下，竟跟着齐国的船队径直到了狭小的漪涵河。
姜昆眼见得周围的河道逐渐变窄，脑海中划过一丝清光，多年戎马征战所积累的经验使他在第一时刻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细节，立时心生戒备，提高了警惕，他下令，命所有船只都撤回。
“啊？可是姜将军，他们就在前面不远啊。”丁羑惊讶道。
姜昆沉着脸：“四周河道变窄，对我军船队多有不利，我唯恐他们设计，还是趁早撤退要紧。”
“可敌军就在眼前……”周子汭又有点不甘。
姜昆厉声道：“周子汭！你是连老夫的话也不听了吗？”
周子汭神色一僵，额上沁出一丝冷汗，咬牙拱手说：“子汭不敢。”
见周子汭被训斥，丁羑也不敢多言，高声喊道：“姜将军有令，所有船只都撤回，敢冒进者，杀无赦！”
士兵们一个一个把话带到：“姜将军有令，都回来！”
“快回来！前面不要再去了！”
齐避邪转头，见后方人声高喊，离齐军最近的宜船踟蹰不动，而姜昆所处的船只在缓缓后退，不少宜兵回头，呼喊声杂乱。
齐避邪道：“胡都督，可以了。”
胡过一听，愕然道：“可是齐军师，他们还有一大半的人没过河道啊。”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看样子姜昆已经识破了她的计策，再不快点可能连刚渡过河道的船只都要回去，那样一来可就白费功夫，下次想诱敌深入也难了。
齐避邪侧目，对采玉一颔首，采玉立刻掏出一个信号弹，点燃后“休”的一声，一窜火光拖着绚烂夺目的尾巴炸上了天，绽出一朵朵五颜六色的烟花。
霎时间，不待宜军调头，周围伏兵四起。此时恰值河水退潮，河道附近本就狭窄，而那些大船动弹不得，一个个被卡在其中。齐国的船队顺势攻上，打乱宜国摆好的队形，甚至有 五六只齐船插入敌阵，勇猛的水兵跳上敌船，拔出白刃交接战。
姜昆本就骁勇善战，见不少齐兵上了船，砍伤了己方水兵，立即从下人手中拿过金蛟偃月刀，一步踏在船檐上，刀光闪烁，雪色翻转间，已斩落不少水兵。他一手拈着白须，虎目威严地瞪向不远处的一方船舰。
然而，齐国攻势依然迅猛，宜国的大船深陷其中，风又停了，不得脱身，徒有挨打的份。不得已，姜昆等人坐着小舟逃走了。
这是鏖战数日来，齐国第二次获胜。
胡过拍手大笑：“想不到我胡过，也有能埋伏姜昆的时候，这事要是传出去，我在京城的名声可不要太好。”
其他人也都跟着放声大笑。
别的不说，姜昆的威名可是举世皆知的，此人擅长布阵，在陆地上杀敌无数，可宜王派他打水仗，那就有点不容易了。而且宜军对齐国的地形不是了解太多，光看地图只怕未能明白，果然在这一点上，还是齐国人更占有优势。
“宜军今日虽惨败，可到底还剩下十五多万人，我们八万多人碰上他们，还是有一场硬仗要打。”齐避邪说着这话，目光不自觉望向了采玉。这个少年立在船上，身姿挺拔如竹，肤色在阳光下泛着珠玉般的光泽，一双点漆的眸子倒映着她的身影。
“凭他是谁，有咱们这么几个厉害的人物在，就算宜王亲自来了，也只能认栽。”胡过开怀大笑。
当日，众人开筵庆祝，而齐避邪与采玉在不久后走出营帐，和胡过边走边说笑。忽听得附近一阵笑语，其中有个男声说道：“不过是凭一张巧嘴，一个脑袋，一个敌人都没杀过，论功劳，还没我大，得意什么。他旁边的那个哑巴都比他厉害。”
齐避邪看见胡过一脸古怪的神色，自己按住采玉作势要弹石子的手，对满面怒容的他摇了摇头，放轻了脚步，绕到了帐子后面。
丁羑自知在下游设埋伏的计划行不通了，既然对方打的也是这个主意，谁都不服谁，索性两边都罢手，双双约定水上一决高下，都不打这儿的主意。
胡过见自己无意中化解了一场算计，庆幸之余，将此事回去告诉给了其他人。
约战当天，沨水上碧波荡漾，万顷浩瀚波澜壮阔，水天相接，齐国的二十队战船集结在一处，每艘船上都安装了火枪和火炮等工具。齐避邪等人立在船头，一眼就望见对面宜国高大的船舰，各个配上大小火炮、火箭、火铳、火枪等，聚成一条长长的暗色。那些船身高十余丈，船体分庐、飞庐、爵室三层，每层都设有用以防护的女墙，可长驱万里。
宜国的将领一早就联舟布阵，摆开阵势，占了好几十里，远远观望着，仿佛是一座巍峨的山。在它们高大的船身对比下，齐国的战船就仿佛是孩童的玩具一般，宜国的水兵对着那些乘在短小船只上的齐军哈哈大笑。
而在一艘最为华丽的楼船船舱中，两个士兵扶出了脸色微微发白的姜昆，他本人白发束起，身穿金甲，戴一顶暗黄的头盔。他面容沧桑，此刻精神不大好，这回来水上交战也是受宜王之命，却不大适应坐船。
丁羑见姜昆晕船，有些担忧道：“将军，您还好吗？要不再休息一下。”
姜昆摇头，双眼灼灼盯向对面的齐国船只，道：“休息多久也还是这个样子，还是作战要紧。‘顺流而战，则易为力’，我们现在处在上游，占了不少优势。这长蛇阵，就当是给他们的见面礼吧。”
周子汭冷笑：“齐国小儿弄了这么几艘短小的船只，是来送死的吗？”
丁羑眼里也划过一丝幸灾乐祸的光：“上回他们还想效仿韩信的潍水之谋，结果被我给识破，不了了之，原以为齐国有多厉害，原来用的都是些小船，不用老将军亲自动手，咱们撞上一撞，就够把这些杂兵震破胆了。”
其他宜军也跟着讽刺齐国的船只，嘲笑声顺着江面，飘到了齐国的船上。
胡过的目光往上看，道：“光从船体大小上来看，这差距还真不是一点半点。”
汤泉道：“对方楼船虽然体型庞大，可全靠风力驱使，一旦风停了，就寸步难行。而我军船小灵活，即便没有风，也可以依靠划桨的方式移动。”
胡过目光掠到那些船只紧密连接的铁锁上，停留片刻，眼睛亮了起来：“他们用铁索连接船身，行动多有不便，易受牵连，那我们放一把火，他们不就全部烧起来了吗？”
齐避邪微微一笑：“胡都督，放火烧大铁环连接的战船的法子天下皆知，宜国来的将领作战经验丰富，他们既然放出三十万大军，想将齐国一网打尽，就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她望着对方的楼船，说：“胡都督难道没留意到他们的战船和我们一样都涂了湿泥吗？专用于防火的。”
本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突破口，哪知居然是无效的，胡过心里不悦，可又有些不甘地紧盯着宜国战船：“火攻不行，难道只能硬打吗？”
师子明在这时咳了一声，开口说：“硬打是不能完全硬打，毕竟对方船身庞大，吃亏的多是我们。”看着那边的阵法道：“早闻姜老将军精通排兵布将，在陆战上屡获战功，可没想到他在水上也能摆出阵势，这一字长蛇阵，运转间犹如蟒蛇出击，精华在于‘欲行时的一字线’，为的是在防守中反攻。我们一旦入了阵，就无外乎三种情况：一去攻击蛇头，二去攻打蛇中，三去攻打蛇尾。可是不论是哪一种，都是遭到致命打击。如果攻打阵法的头或尾，另一头就会转过来，变成二龙出水阵，要是再动，中间向前，就成了天地三才阵……”
廖丑道：“一字长蛇阵我见得最多，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首尾不能相顾，所谓‘揪其首，夹其尾，斩其腰’。”
胡过迟疑道：“如果是在陆地，我尚且可以埋下陷阱，让两个步兵方阵牵制住他们的两翼，再让骑兵攻击蛇的腹部，进行猛烈冲击，冲乱阵法，三方无法配合，阵势散乱，不攻自破。可是如今是在水上，他们还有风力相助，而我们船只短小，对付这样一条水蛇，只怕有点困难……”
齐避邪一笑：“现在刮的是东南风，如果来一阵西北风，我们就能借势分成三队，借助风力猛攻，分段击之，而且我们船小，就算没有风，也能划桨移动。”又见对面已经叫阵，淡淡地分析：“远攻用火炮、火铳射击，稍近时用弓弩，再近时才用短兵器格斗。而今他们布下这个阵法，我们近身不得，便远远的用火炮、火铳之类攻击。”
胡过点头：“那我们就先破了他们的阵。这一字长蛇阵也没多稀奇，大不了分成三部分直接上前，近船猛打。”
众人同意了这个做法。
金鼓喧阗，宜国楼船如潮水般黑压压的涌来，号角声悠扬吹起，双方士气高涨。
随着风力的推波助澜，厮杀声不断，炮火轰鸣，齐、宜两方越来越近，大船小船时而发生碰撞，当然多数吃亏的是小船，齐国的船只最怕风浪颠簸，禁不起碰撞，稍稍一撞就歪了。这些宜军仗着人多船大，弓弩手连连发射，箭如蝗至，几乎要把齐船射成筛子。齐国的盾牌手连忙架起盾牌，护住船上人，却也难保箭矢从缝隙中穿过。
有不少齐兵中箭落水，那些宜军还不放心，朝着水里射箭，还有的准备了长长的铁叉，往下面狠狠刺去：“爷早上还有剩下来的辣椒水，要不给你们也来点？”说着，往水里倒了几桶辣椒水。
胡都督等人脸色一变，一些士兵中箭，身上本就有伤口，被铁叉插中已是凶多吉少，而一旦碰上辣椒水则可能导致伤口更严重的恶化。
沨水一时染红一片，血腥味混着辣椒的气息飘荡在水面上。
有几个士兵的尸身浮了上来，上面却有好几个血淋淋的窟窿，俨然是被铁叉给插出来的，不断流着血。
汤泉汗流了出来：“胡都督，敌方人太多，我们该怎么办？”
胡都督咬牙拔出一支插在手臂上的箭，血流出来，伴随着一阵刺骨的疼痛，他手掌捂住伤口，道：“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慌什么。宜国船队的首尾已经都受到牵制，船身又被铁索相连，行动多有不便，我们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可以突破。”
箭雨密布，硝烟弥漫，波浪掀天。越来越多的伤兵挣扎在水上，还有不少尸身漂于河面。
齐避邪虽不是习武之人，但基本的防身本事还是有的，见战火可能波及到己身，忙躲在木棚后，手握盾牌，躲过不少箭矢。忽觉得头顶掠过一股寒意，抬头一看，却又有一颗石子弹飞了那来势汹汹的利箭，紧随其后的又是一支箭从己方射来，想是要截断方才那一支，只是出手没石子那么快。
齐避邪心中一动，她猜知那石子是谁出的手，回头看时，果然见到采玉手里捏了不少石子，“噗噗”几声，就打飞不少利箭。至于那飞来救自己的箭，齐避邪扭头，见到一个满头大汗的士兵，身穿甲胄，在笨拙地拉弓如满月，看似平淡无奇的面容上有几分熟悉之感，她不禁叫道：“王胆儿！”
那士兵被叫出名字，愣了下：“齐……齐先生。”
突然间，又有一道凌厉的箭射来，但很快，就被一颗石子弹飞。
采玉一跃而下，跳到了齐避邪的身旁，有些生气地比划：危险，不能分心。
齐避邪一愣，笑了笑：“好好好，我知道的，这不是有你保护我吗。”
采玉默了下，又单手比划：我保护你。
齐避邪失笑：“对，你一直都保护我。”
采玉默认了这个说法，来到了齐避邪的身侧，寸步不离地守着，同时提防随时射来的箭。齐避邪因对王胆儿说：“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想起那晚还是王胆儿来通风报信，她和采玉才从夜间逃出客栈。王胆儿也有些高兴：“齐先生，自从那天我回去后，想起你说的话，一直难以释怀。我生就男儿身，就该为国效力。所以在听说朝廷征兵时，我就自告奋勇报了名，编入棋州刺史的水兵部队里，头一次来打仗，还怪有些生疏，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齐先生。”
又看了齐避邪的着装服饰：“齐先生在这是……”
“你不知道，我现在是这次作战的军师呢。”齐避邪笑道。
王胆儿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的光，脸上堆起惊喜的笑容：“那真是恭喜先生了，一段时间不见，已经当上了军师。”
采玉心里有些不高兴，扯了扯齐避邪的衣角，不满地比划：专心作战。
“好，听你的。”齐避邪双眼弯起，转过了身。
原本还想和齐避邪多说几句的王胆儿在这时眼神微微黯淡，瞄了瞄采玉，又看看齐避邪，张了张嘴，终究又是闭上，面色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齐避邪在旁看采玉出手敏捷，手中石子的攻击力更是达到能弹断箭的本事。
原来这些年采玉跟随齐避邪和宋澜游历，曾遇到过数名武林宗师，而其中又有两三个与宋澜相识，宋澜请这些人给采玉指点几招。这些人本都是一代宗师，普通人能受指教一招半点就已十分幸运，更何况采玉学的门路颇杂，练得多，因此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大是惊人。尤其是抛石子的工夫，更是练得炉火纯青，此刻内力充沛，打落利箭不在话下。
偶尔有几颗石子掉落水中，砸开一阵血色的涟漪，而他静默的面容上淡然依旧，唯有眸光专注，留神着每一支可能落到身边的箭。弹指间，又有不少人毙命，不少箭打落。有几颗石子还无意撞到了稍近的宜国船身上，竟然砸出了几个空洞。
齐避邪眸光一闪，拉着采玉道：“采玉，你能用这些石子打碎那只船上的桅杆吗？”
采玉顺着齐避邪所指的方向望过去，皱起眉。
船上的胡都督等人也都听到了齐避邪的话，都感到匪夷所思。他们虽然发现采玉的确有“弹指神通”，但也只是稍稍惊艳一把，便没当回事。况且宜船这桅杆坚固得很，哪是用石子就能砸开的？
采玉沉吟片刻，忽的抬起头，两手齐发，射出八枚石子，这八枚都是夹在手缝中，在眨眼间一齐掷出。
石子去势如闪电，“哗啦”一声响，桅杆应声折断，船帆掉了下来，罩住下面一方人。还有一两个倒霉的落下了水。
两方人都震惊，还有一些专注作战的还在愣神，不晓得方才发生了什么。
“快射火箭！”齐避邪喝道。
齐军反应过来，纷纷朝着那船帆射箭，宜国的船身虽然涂了湿泥，可船帆仍是容易被点着的，不一时，那船帆上的火牵连到了那下面的人，哀嚎声和求救声响成一团，又有不少落水声。而齐军的潜水兵也不怠慢，在下面收拾他们。
箭射石击，战局开始发生变化。
周子汭勃然大怒：“岂有此理！快射箭！”
齐避邪高声道：“还愣着干什么，护盾！”
齐国的几个盾牌手护到采玉旁边，而采玉又连发数枚石子，离的近的船上的桅杆无一幸免。不光是宜军目瞪口呆，连齐国人也都惊喜交加。胡都督等人初时见采玉一直跟随在齐避邪身边，又从不说一句话，得知是个哑巴，也就没在意。哪知今日此人突显神通，竟像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让人不禁刮目相看，倒像是重新认识了此人一般。
宜军船身大，此刻船帆都没了，任是有风，也难以动弹。
双方从早晨至日暮，胜负已定，齐国见好就收，鸣金收兵。
是夜，齐避邪等人在帐中商议对策。
胡过感慨道：“今日见了宜国的大船，我才知道了什么叫差距。这就是不同经济带来的差距，是什么限制了我们？是贫穷。如果我们也有他们那样的大船，也就不用像今天这样吃大亏了。”
不过也亏得他们作战有数，一天下来，宜国那边损失六万多人，而齐国这儿只伤亡了八千人多。
汤泉摸了摸胡须，眯起眼，颇有赞赏地说：“说起来，今日也多亏了那位不能言语的孩子，要不是他，我们也没那么容易翻转过来。”
提起采玉，众人都对他都赞不绝口，然而采玉神情始终淡淡的。齐避邪微笑，暗中握了下采玉的手腕，说：“今日采玉功不可没。”
采玉微微垂下的眸中亮出一抹光。
胡过道：“可宜军到底强大，今日我们出其不意侥幸赢了他们，可明日他们应当有所防备，我们再想像今天这样，恐怕不那么容易了。”
齐避邪看了看地图，指着一处说：“对方战船虽大，但行动不便，而我们船体小巧灵活，布阵时变动快如风雨，退如潮水，若是到了狭窄的水道，取胜的优势会大许多。”她在某一处画了个圈：“而漪涵河，就是可以设置埋伏的地方。”
胡过说：“那咱们明天布下伏兵，找个时机把他们引到狭窄的漪涵河那儿。”
齐避邪点头：“要沨水的出口也该封锁了。”
齐军和宜军交战数日，不是打成平手就是稍有败绩，而齐避邪在此期间派出一部分船队，严密布防，将沨水的出口给封锁。
双方再度交战，齐军铆足了劲儿，发动猛攻。宜国巨船被火炮干掉大半，淹死灼伤的士兵不计其数，姜昆见状改变队形，重创齐国不少船舰。齐避邪见时机差不多，提醒胡过让小船飞速行驶，顺着广阔的河水倒退。
而宜军只当齐军不敌，又见风力正猛，顺势冲下，竟跟着齐国的船队径直到了狭小的漪涵河。
姜昆眼见得周围的河道逐渐变窄，脑海中划过一丝清光，多年戎马征战所积累的经验使他在第一时刻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细节，立时心生戒备，提高了警惕，他下令，命所有船只都撤回。
“啊？可是姜将军，他们就在前面不远啊。”丁羑惊讶道。
姜昆沉着脸：“四周河道变窄，对我军船队多有不利，我唯恐他们设计，还是趁早撤退要紧。”
“可敌军就在眼前……”周子汭又有点不甘。
姜昆厉声道：“周子汭！你是连老夫的话也不听了吗？”
周子汭神色一僵，额上沁出一丝冷汗，咬牙拱手说：“子汭不敢。”
见周子汭被训斥，丁羑也不敢多言，高声喊道：“姜将军有令，所有船只都撤回，敢冒进者，杀无赦！”
士兵们一个一个把话带到：“姜将军有令，都回来！”
“快回来！前面不要再去了！”
齐避邪转头，见后方人声高喊，离齐军最近的宜船踟蹰不动，而姜昆所处的船只在缓缓后退，不少宜兵回头，呼喊声杂乱。
齐避邪道：“胡都督，可以了。”
胡过一听，愕然道：“可是齐军师，他们还有一大半的人没过河道啊。”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看样子姜昆已经识破了她的计策，再不快点可能连刚渡过河道的船只都要回去，那样一来可就白费功夫，下次想诱敌深入也难了。
齐避邪侧目，对采玉一颔首，采玉立刻掏出一个信号弹，点燃后“休”的一声，一窜火光拖着绚烂夺目的尾巴炸上了天，绽出一朵朵五颜六色的烟花。
霎时间，不待宜军调头，周围伏兵四起。此时恰值河水退潮，河道附近本就狭窄，而那些大船动弹不得，一个个被卡在其中。齐国的船队顺势攻上，打乱宜国摆好的队形，甚至有 五六只齐船插入敌阵，勇猛的水兵跳上敌船，拔出白刃交接战。
姜昆本就骁勇善战，见不少齐兵上了船，砍伤了己方水兵，立即从下人手中拿过金蛟偃月刀，一步踏在船檐上，刀光闪烁，雪色翻转间，已斩落不少水兵。他一手拈着白须，虎目威严地瞪向不远处的一方船舰。
然而，齐国攻势依然迅猛，宜国的大船深陷其中，风又停了，不得脱身，徒有挨打的份。不得已，姜昆等人坐着小舟逃走了。
这是鏖战数日来，齐国第二次获胜。
胡过拍手大笑：“想不到我胡过，也有能埋伏姜昆的时候，这事要是传出去，我在京城的名声可不要太好。”
其他人也都跟着放声大笑。
别的不说，姜昆的威名可是举世皆知的，此人擅长布阵，在陆地上杀敌无数，可宜王派他打水仗，那就有点不容易了。而且宜军对齐国的地形不是了解太多，光看地图只怕未能明白，果然在这一点上，还是齐国人更占有优势。
“宜军今日虽惨败，可到底还剩下十五多万人，我们八万多人碰上他们，还是有一场硬仗要打。”齐避邪说着这话，目光不自觉望向了采玉。这个少年立在船上，身姿挺拔如竹，肤色在阳光下泛着珠玉般的光泽，一双点漆的眸子倒映着她的身影。
“凭他是谁，有咱们这么几个厉害的人物在，就算宜王亲自来了，也只能认栽。”胡过开怀大笑。
当日，众人开筵庆祝，而齐避邪与采玉在不久后走出营帐，和胡过边走边说笑。忽听得附近一阵笑语，其中有个男声说道：“不过是凭一张巧嘴，一个脑袋，一个敌人都没杀过，论功劳，还没我大，得意什么。他旁边的那个哑巴都比他厉害。”
齐避邪看见胡过一脸古怪的神色，自己按住采玉作势要弹石子的手，对满面怒容的他摇了摇头，放轻了脚步，绕到了帐子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