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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江火难眠
    “不瞒你们说,这人之前还害得我二叔被革职。我二叔是怕宜军顺势攻入青沣,连累一城百姓,才拦阻郑将军他们,不然失去青沣,国土不保。人本惜命,有何错?偏偏那些人强词夺理,在大王面前说三道四,靠一点军功傍身就得意成那样。要是打输了,掉了脑袋才是真的。要我说,别听他的,换我来指挥,准保儿回回打胜仗,要是运气好,剖符拜官,分珪受爵,也是有可能的。”一个小兵和其他同伴坐在草地上喝酒,面色酡红,犹自发着牢骚。

    旁边另一个小兵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塞州那一战,还是他出的主意,用骄兵之计打败了曹璐呢。”

    “嘁,曹璐打了那么多胜仗,不用骄兵之计,他也头脑发胀,随便弄点蝇头小利就能钓得老虎离山,哪有你们说的那么费事?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有名人士,不过一个乡野村夫,你们偏还听他的话。”小兵犹自说着,忽然见众人自己的表情都变得古怪,道:“我没说错话,那不过就是一个粗俗人,干嘛都这么看着我?”

    众人都是沉默。

    那人疑窦丛生,而后像是料到什么,一扭头,见着自己背后不知何时来了人,脱口而出:“你是谁?”

    齐避邪似笑非笑道:“不是什么有名人士,乡野村夫罢了。”

    她这么一说,小兵就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被听了去,背后说人坏话是一回事,可当着当事人的面被抓了个正着,多少还是有点心虚。

    胡过见状,拧眉呵责那小兵:“你们在这儿讲什么空话,不去当值吗?”

    其他人听了,如蒙大赦,立刻散作鸟兽状,但也有一两个人留了下来,好像是目前没差事似的。

    胡过对那小兵道:“你怎可如此说齐军师!”

    那小兵本来是随便发发牢骚,哪知道本人和上司就在自己身后,不晓得听到了多少,只得道:“小的一时喝多了,信口开河,还望都督和军师不要见怪。”话虽这么说,可语气仍是傲慢。

    胡过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索性让小兵向齐避邪道歉,然而那小兵眼中流露一丝嫌恶之色,像是极端看不起人似的。

    齐避邪看在眼里,心里更沉重许多。

    小兵道歉得很没诚意,甚至还偷用挑衅的目光瞟着齐避邪。

    齐避邪转头,对采玉低声说了什么,而后采玉离去,不一会去而复返,带回来一个军法官。齐避邪便问道:“军法上奸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掇吏士,令其不和(1),谤军者,当如何?”

    军法官一愣,不假思索地说:“犯者斩之。”

    话音一落,小兵和旁边留下来的同伴脸色就大变。同伴于心不忍道:“胡都督,张虎不过一时喝多了,头脑不清晰,随口胡说,当不得真,如果要因为一句无心的话,而丢了性命,那可太冤了。”

    “是啊,哪有因为一句话就死人的,”张虎吓傻了,忙央求副将道,“胡都督,我今日射杀了三十多个贼子,求求胡都督开恩啊。”

    胡过直皱眉:“你说的是齐军师,理该向齐军师道歉,怎么反找我求情?”

    张虎又连忙哀求齐避邪:“齐军师,小的虽是醉酒不是说了一句,但也不至于要人性命吧?而且刚才小的明明已经道了歉,胡都督也是看在眼里的。”

    齐避邪道:“你这人有些意思,要是道歉有用,还用刑法做什么?军法上写的清楚,犯了事得照规矩处罚,若是留得情面呢,知道的说是我们管理下面仁慈,珍惜他人的性命,不知道的,还以为军法只是摆设,全凭上头的意见来决断,也不知这样下去,以后这军规还有多少可以改动,那军队不知道会不会乱……况且我齐国人人都是大好男儿,哪里稀罕一个乱嚼舌根,搬弄是非之人?”

    胡过神色一凛,小兵事小,军规事大,这事万一没做好传出去,以后威信何在?别的不说,军规不遵从,以后还怎么管理军队?而且这张虎功劳虽然大,但也其他同行里也算是中等的了,不是什么大职位,那杀了影响也不大。

    “胡都督,这……”同伴脸色苍白,想为张虎说情,可那些士兵已经上前,越过自己,抓住旁边人的胳膊。

    张虎在一阵哀嚎中被人拖下去。

    同伴睫毛狠狠一颤,抬起眸时,淬着怨毒的神色凶恶地剜向齐避邪等人离去的背影,隐隐浮现出一股决然。

    “不过一个小喽啰,军师不必放在心上。”胡过陪笑着,送齐避邪和采玉到了后者的营帐。

    齐避邪也客套一翻,就和采玉入了帐内,拿起桌上的一本书,才翻到“秦攻宜阳”那语段,就有人启帐进来,却是一个校尉。

    校尉神色凝重,似乎是遇上了什么大事,道:“齐军师,覃国的夏侯轻带了两万军马,来到沨水附近,依山扎寨。”

    夏侯轻,覃国宗室贵族,爵至执圭,官达柱国,武艺超群,为覃国重要将领之一。身有宝剑名藏锋,削铁如泥,吹毛得过,乃祖传家宝,随身不离。他的功绩虽不及姜昆,却也是天下不可多得的英雄人物之一了。

    有后生请教夏侯轻:“前辈周旋官场多年而屹立不倒,其中可是有什么窍门?”夏侯轻答曰:“某不过是一介草莽的武夫,立足官场,进退游刃有余,全凭身上这把剑。藏锋,即隐智藏锋的本事。某以剑为镜,修身韬光,含蓄不露。”

    《解厄鉴》中说:“锋者,厄之厉也。厄欲减,才莫显。”这便是夏侯祖氏留给后代的警示,含蓄不露,便是好处。

    在他人眼里,夏侯轻可能是一个大字不识、粗鄙鲁莽的武夫,可只有他自己清楚,唯有将身上的智慧都隐藏了,才可以伺机而动。

    对夏侯轻的丰功伟绩早有耳闻的齐避邪眉心一动,放下书本:“我知道了。”

    校尉见齐避邪似乎无动于衷,只得说出自己的顾虑:“本来我们和宜国征战不休,这会子要是再插进来一个覃国,万一趁我两军疲惫时偷袭,那可要吃大亏。”

    齐避邪点头。

    校尉张了张口,见军师都没什么表示,也只能默默走了。

    待校尉出去后,齐避邪对采玉道:“陪我去个地方,多带一些人。”

    夜风习习,空气骤冷,齐避邪在灯下翻书,帐子的帘子自外一掀,采玉从外面进来,对她比划:外面好像有动静,像少了东西。

    齐避邪眸光微沉,点了点头。

    不一会,胡过带着几个兵进走来,神色匆匆,拱手一礼:“军师,我帐中有两幅要紧地图不见了,你有没有看到过?”

    齐避邪放下书本,回身一礼,道:“是什么地图?”

    “还能有什么,当然是我们齐国的山川地形图和兵力分布图了!”说到这里,他整个人都慌起来,“我快把整个幕府都翻空了,怎么也找不到,不见了也罢了,就是不要落入敌人手中。”

    “其他人那儿有找过吗?”

    “都吩咐下去了,每人都搜查过。哎,军师,你这儿也不介意我搜查下吧?”

    “都督请便。不过我想现在还是先清点一下军中的总人数要紧。”

    胡过听了,待要说话,已有一个小兵匆匆进来,道:“报,都督,小的奉命清点了人数,所有人均在,唯独缺了记室参军张豹。”

    又有一个小兵跑来:“报,怎么也找不到张豹的下落。而且小的去打听,有人说隐约看见过张豹的身影,在都督帐篷外扒望,行动很可疑。”

    “张豹,”胡过皱眉,“这人和张虎是什么关系?”

    小兵不敢隐瞒:“张豹是张虎的堂兄。”

    “坏了,这人一定是奸细,偷了我们的地图给宜国通风报信,”胡过气急败坏:“难道他是要给堂弟报仇?至于把我们都搭上吗!”

    师子明和廖丑、汤泉也都闻讯赶来了,胡过把张豹和张虎从头骂到尾,还不带一个脏字,齐避邪忍不住出声提醒,“胡都督,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地图给解决了。”

    “是啊,人还是小事,要紧的是那地图落入了宜人之手,那军情机密可就泄露了。”汤泉道。

    胡过道:“宜国贼子正愁无从地方下手,这下拿了地图,心里还指不定怎么乐呢。”

    师子明沉吟道:“要不,多派几个人手渡河追上去?”

    廖丑担忧:“这个时候追上去,只怕迟了。”

    齐避邪说:“没错,张豹这个时候十有八九已在宜营,我们就算赶过去,也无济于事。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可以让宜国的人与张豹产生嫌隙,再趁机毁掉地图。”

    胡过一听,忙问道:“是什么主意,军师快说。”

    齐避邪皱眉道:“只是还需要一个人。”她跟众人说了计划,众人都点头说好,胡过道:“这法子的确冒险,得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我记得军中有几个勇士,倒可以一试,就那个……”

    此时帐外后面一个人影晃动,不是别个,正是王胆儿,他偷听见这主意,心中发痒,暗想如果他成功毁掉了地图,那功劳可就不小,没准有升职的希望,但听见后面胡过要找人,担心机会落到了别人手上,顾不得其他,跟看守的兵打了个招呼,一股脑儿地扑进了帐内,对着众人叩拜:“胡都督,不如让小的去吧!”

    他突然进来,把众人吓了一跳。

    胡过讶然:“你?”

    齐避邪见到这人,眸光微闪,故作讶异道:“王胆儿,是你要去?”

    王胆儿跪伏在地,点头道:“刚才军师和都督们说的话,小的都听见了,若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就让小的去吧。”

    胡过面色阴寒,眼露杀机:“你在外面偷听?”

    王胆儿面上微有惶色,汤泉说:“你且说说,你为什么想去?”

    王胆儿镇定些许,道:“军师的主意果然冒险,没有胆识的人是不敢去的。我王胆儿从小就一直吃苦,颠沛流离,直到听了军师的话,才想到原该为齐国做出贡献。小的愿豁出性命去敌营,只为此次战役齐国能得大捷。”

    胡过沉声道:“这件事可关系到我们和宜国的战局,万一被宜国人识破,你可能有性命之忧,你真的要去吗?”

    “小的若是怕死,就不会站在这里了!小的愿在此发誓,不论遇到多少危险,也一定不负都督所托!”

    “好!我们齐国,就是需要你这样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士,毁掉地图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胡过道。

    齐避邪还有犹豫,但见王胆儿十分坚持,也只得如此了。她准备好了书信,交给王胆儿,轻声嘱咐:“你只需拿着这个地图,潜入宜国军营……如此如此。”

    王胆儿连连答应,心中窃喜万分。

    不一会,王胆儿就按照齐避邪的吩咐渡了河,故意被边防的宜兵抓住,搜出书信,带到了周子汭那儿。此时姜昆恰好和其他兵将在另一处营帐用膳,只有周子汭提早吃好了,在看兵书,听说有细作,连忙让人带来,押在地下。

    周子汭对着灯光,看了那书信上的内容,脸色大变,又看一眼那跪在地上的王胆儿,目呲欲裂,几乎要喷出火来:“传张豹!”

    张豹还在隔壁帐中大快朵颐,突然被周子汭叫去,心里有些疑惑,可他不敢不去,只得顶着油光满面的脸匆匆赶来,一步入了营帐,就对着桌前的人谄媚赔笑道:“不知大人唤小的来有何事?”

    “哼!”周子汭将书信狠狠摔在张豹的脸上,“你自己看看!”

    张豹心中疑虑,弯腰捡起信来一看,眼前不由一黑,浑身发冷。

    看清他的神色,只当是做贼心虚的表现,周子汭心肺炸裂,怫然作色道:“我就说我们的人都拿不来地图,怎么被你给拿来了,原来有名堂!”

    张豹急声道:“大人,这是污蔑,绝无此事!”

    周子汭气极反笑。

    张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大人,小的真的冤枉,敢问大人这信是从何处得来?”

    “你还不承认?这信,就是你们同伙送来的,可他还没来得及和你接触,就先被我的人给抓到了。”周子汭一指地上的王胆儿。

    张豹这才发现旁边地上还有一人,见是王胆儿,怒火中烧:“是你!你不过一个射箭的,做什么要设计陷害我!”

    王胆儿受了齐避邪吩咐,要拉张豹下水:“我何曾冤枉过你。张豹,既然咱们都被抓住了,也没什么好装的,大丈夫敢作敢当,忍辱负重,陷入敌营,这本是为国争光的好事,又不是见不得人的耻辱,大大方方承认就是了。只可惜这么快被他们发现,辜负了军师的嘱托。”

    “你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周子汭大怒。一想到自己居然被一个无名小辈给忽悠了,着实生气。

    “大人,如果我真的是奸细,为何还冒着生命危险盗取地图?”张豹叫屈。

    “张豹,你是不是傻了啊,你要是没有地图,他们就无法取信于你。而且我们是干嘛的,要是没有都督的授意,你哪里能这么轻易的拿到地图?”王胆儿道。

    “明明是我……”

    王胆儿暗暗心急,要是张豹说出什么抵赖,恐怕自己一时不能扳倒,正要设法把人撞翻,却听周子汭说:“够了!人证物证摆在眼前,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周子汭素来是个鲁莽冲动,矜傲自负的,此刻认定张豹是奸细,任由对方怎么解释,都将他的言辞吞没在满腔的怒火中。

    张豹道:“大人,这是他们的离间计!小的偷了地图,他们一定是害怕,才故意设下陷阱。”

    王胆儿道:“离间?啊,是的,大人,我们是想离间你们,才故意放宽视线,让你逃出来,还把地图送到你手上。”他故意这般说,倒是消除了周子汭的最后疑虑,道:“呸,你是个什么东西,也值得他们连离间?”当即对左右喝道:“还不把那人给我拖下去斩了!”

    “不要啊——我说的是真的!是真的!”

    “这种虚假消息,留着何用!”周子汭大为恼火,懒得再看剩下的内容,想来估计也是真假难辨,索性把地图连同密信都一把扔进火盆子里,任由那些纸张被焚烧,化作灰烬。

    王胆儿盯着那火盆,被火光映亮的眸子涌动着不一样的激动的光。然而,就在下一刻,周子汭阴鸷的目光瞪过来:“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并带下去。”

    王胆儿面如死灰。

    片刻后,有人来报:“姜将军和丁大人来了。”

    姜昆快步走来:“那个奸细呢?”

    周子汭调整了情绪,展露笑颜:“不打紧,已经被我斩了。”

    姜昆目光移到火盆上的灰烬:“你在烧什么东西?”

    “哦,就是那奸细递来的密信,还有地图,你不知道,那奸细实在可恶……”周子汭副将将事情讲了一遍。

    姜昆越听,脸色越难看,到最后直接把火盆踩灭,捡起碎片,却已经都变成了灰烬,哪儿还能看得见里面原先的样子?

    姜昆怒不可遏,恨铁不成钢道:“周子汭,你既然出兵打仗,怎么没听说过反间计?这被烧的确确实实是齐国的地图没错,为何不等老夫回来你就擅自动手!连冯且设计陷害昌他的道理也不知道?”

    周子汭被骂得体无完肤,脸色十分难看。

    王胆儿一夜未归,胡过等人多半猜到结局,但此刻心都系在那地图上,倒也没为一个小兵多少难过。齐避邪感触了下,没一会被采玉带去军营,与众人商议:“他们既然看过地图,那即便是烧了,也多少留有印象,照我看,不如来个突袭,给他们来一个人猝不及防。”

    “既然是偷袭,是选择在白天还是晚上?”胡过问道。

    齐避邪抬头望着旌旗飘舞的方向:“我没记错的话,今晚会刮东北风。”

    胡过道:“那就选在白天,如果选择晚上,是东北风,那就不能用火攻,否则会烧到我方战船。”

    “白天的风向也不利于我们,相对来说还是晚上更好一点,而且夜深江上雾浓,他们也不好引火。”齐避邪道。

    胡过点头称是:“那就晚上吧。”吩咐人去准备。

    是夜,齐军聚集在沨水岸边,河畔停着几艘战船。

    “这一晚,注定是一场恶战。”齐避邪抬头,仰望着漆黑的夜空。

    江中月影波光粼粼,船尾有一条白闪闪的大鱼跃出水面,发出拔剌的响声,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忽然,一道如珠玉飞坠的铮声自远方顺着水面漂过来,宛若凌空,带着分缥缈,清脆有力,好似夹杂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勾起人意识中的清醒,生出一丝警惕。只一瞬,又来一阵仙乐,节奏由散渐快,犹如战场上的交鼓,宛若凌空的仙子,带着分缥缈和神秘,玲珑清脆地飞入人的耳朵。

    一声铿锵有力的铮铮,低回婉转,将一概杂音都压了下去,循序渐进中,又一道铮铮,撞进耳朵,仿佛五脏六腑都跟着震了震。

    众人都不觉举目顺着音源处凝望,只见不远的河面上不知何时停了一叶舟船。

    齐避邪眼眸睁大,借着清冷的月色,看清了那船上坐着的是一个红衣男子,皮肤白净,面容冷俊,神情微微有些倨傲,旁边挂着一盏昏黄不明的灯。他端正而坐,右手遒劲有力地弹奏着一面琵琶,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抚弄,勾、扣、抹、挑、弹,每一步都做得极为娴熟、精细,曲无杂音,纯净至美,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有声有情,弹出的声仿佛可以惊落大雁。

    “怎么了,军师?”胡过见齐避邪神色有异,出声问道。

    齐避邪摆了摆手,凝神细听那人的琴音。

    渐渐的,琵琶曲声气象趋向宁静,可那份肃杀之气从始至终未曾消殆过,听者心中无论如何也逃不开那份紧张感。须臾,气息加快,急促中可见那人划、拂、弹,甚至到了后面用了扫弦、推拉等技法。既而,音节变得零落,变成了悲壮沉郁的旋律。

    众人都在疑惑这江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冒出一个人,还在弹琵琶,不知对方是敌是友,没有令下,不敢轻举妄动。

    本来这乐曲乍一开始,齐避邪就凝神细听,可随着曲声的起伏变化,那眉宇越来越深锁,心好像也跟着那音乐节奏逐渐加快,到最后那划弦后急伏,几乎要裂帛似的,却在最后猛然的煞住,音乐嘎然而止,齐避邪唰的面色一变,抬眼定睛看了对面船上的人,随后疾步走到一艘船旁,摸了一把,沉声说:“采玉,你帮我扣下这一片木块来。”

    船上的水兵不明白怎么回事,听见齐避邪好像要拆船,震惊不已。而采玉已经拆下了一块木片,齐避邪要来打火石,弄出火星,碰上后,那木快居然着了起来,还散发着一股怪臭味。

    采玉松开手,带火的木块掉在地上,但极快被一只靴子给踩灭了。

    齐避邪脸色阴沉,去其他船只试探,也是如此。又回头再望那江面上的船,只是那儿空空如也,唯剩下头顶一轮清辉,皎洁的半弦月挂在藏蓝色的夜幕中,好像之前的不过是她的错觉。

    齐避邪不由暗暗纳罕,这里不是齐军就是宜兵,此人是谁,从何而来,是如何来,为什么要给她报信?

    师子明等人见此大吃一惊,哪有心思管弹琵琶的人?都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的船不是已经涂了湿泥吗,怎么还能被点燃?”

    胡过脸色发白:“要是他们真的火攻,我们可就全军覆没了!”连忙催人快去:“让他们都下来!快去!”

    那些水兵连忙下来。

    “这怎么可能,老夫明明让他们每天都刷上一遍湿泥的,谁敢偷懒?”汤泉气得,叫来下面的人,问个究竟。

    原来汤泉为人小心,担忧船身上的泥在打斗中可能会磕掉一些,让人每天都重新涂上一层。

    “这些船身涂的湿泥掺杂了沥青,又被什么特别的东西掩盖住气味——这种材料我说不出来,但也是易燃物,一旦点燃,就会失去掩盖气息的功效,使沥青的气味暴露。”齐避邪道。适才她若不是听出了曲调的弦外之音,只怕他们已经出发了,想想后果就后怕不已。

    胡过问:“这可怎么办?今天还打不打了,是要先抓出奸细吗?”

    齐避邪道:“来不及了,就算抓也难抓出来,而且看来宜军可能已经知道我们今晚会偷袭,到时还没等船接近就放火。”

    胡过道:“那我们今晚是不去了吗?”

    “去,当然要去。”

    齐避邪吩咐众人将其中七艘船重新刷上湿泥,确保不会再被火点燃,又道:“看好身边的人,不能缺少一个。哪怕是有人要方便离开,也得来告诉我。”

    兵士们都见识过齐避邪的本事,无不信服,都照做了。

    “齐军师,刚才那弹琵琶的人是谁?”胡过现在是完全糊涂了,“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齐避邪道:“那人我也不认得。现在先把战船的事解决要紧,让这些船都排成方阵,其中那涂了湿泥的十二艘在前面先行,掩护后面有问题的船。再挑选一些确保清白的士兵,由他们上船。” ‘

    这些小船都满载芦苇火药等,用厚重的生牛皮盖住,上面插了军旗。

    齐避邪吩咐水兵道:“你们到时驾驶小船迳冲向敌方大船,大家都是识水性的,等火点着了,就跳下水。对方船大,转动不灵活,躲避不及,就会被困在其中。”

    齐国战船还是如期开往了宜国的营地。

    而宜国的船只也在远处等候。

    黑沉沉的夜幕下,周子汭等人早就等候多时,听到前方擂鼓呐喊,喜道:“姜将军,我就说,他们今晚会来的嘛!我们现在就用火箭射他们吧。”

    “哎,现在风向未定,怎么好用火箭?”丁羑阻止。

    周子汭说:“你不知,我军中的一个参将最会看气象,对这沨水有了几天研究,他说今晚会刮东北风,就一定会刮东北风。而齐营那边也来报,今晚他们会来偷袭。”

    船上的旌旗随风晃动,周子汭喜道:“你们快看,这不是东北风来了吗?”

    姜昆迟疑道:“现在是深夜,江上雾气大,引火不便,火箭的效果不强,还容易暴露我们的位置。若是地方有埋伏,可怎么好?”

    “姜将军这是在怀疑我那些内应有问题吗?”周子汭面露不悦。

    由于之前火烧地图的事,姜昆一直对他心存芥蒂,而周子汭也深知自己在军中的威信越来越低,此刻能做主指挥,无非是姜昆擅长陆战,此刻又有些晕船,而自己仗着有多年水战大胜的经验,揽下夜间迎敌这一活儿。

    他急想立下功劳,给姜昆看看自己的本事:“姜将军,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现在说什么还太早,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射一支火箭,你看了,就知道我有没有说错。”他果真拈弓搭箭,不及旁人阻止,就射出了一箭。

    然而火光射向那儿,就没了动静。

    发现那边没着火,周子汭大惊:“这怎么可能!”又不信邪地连射几回,发现对面真的没有半点火光。

    “难道我的内应被齐国人发现了?”周子汭脸色难看。

    姜昆沉着脸:“他们有没有发现内应老夫不知道,但老夫知道因为你的愚蠢,给敌军暴露了我们的所在地!战船将近,换用弓弩!”

    齐船越来越近,宜兵们准备好白刃,等他们近了就动手。谁知,那最前面的战船忽然朝左右两边移动,让出一条道,给后面的战船游了过来。宜兵还没搞懂他们要做什么,就见船上的齐兵都揭开遮盖的生牛皮,点上火后快速从船后拖着的走舸逃离。

    火苗沾到芦苇上,发出噼啪声,在沥青的调和中炸响出一片轰鸣,顷刻间,火光四射,夜空被一团火焰映亮。与此同时,一阵东北风刮来,风急火烈,烈火飞腾。宜国人脸色大变,想驾船逃离逃,哪知齐国火攻船的船头都有带倒钩的铁刺,撞上他们的楼船后就分不开了。

    不仅如此,他们前后不远处响起战鼓,齐国战船前后夹攻,对他们实施了包围。

    廖丑问道:“齐军师,宜国人以为我们用的是涂了沥青的船,才用火箭,想让我们还没接近就先引火自焚,可他们发现点不着火后,换用普通的弓弩。但你是怎么发现战船有问题的呢?”

    齐避邪笑道:“方才船上那人弹琵琶所传递的信息让我知道的。”

    漫天的火光撞入眼帘,映照得齐避邪清秀的脸上多了分亮色。

    果然是有奸细,还好有那人来通风报信,不然只怕这次齐军损失不小。

    想到这里,齐避邪的手颤了颤。

    夜色深重,齐避邪再望一眼瑟瑟江湖,眼尾上扬,目光仰望,头顶一轮清辉,皎洁的半弦月挂在夜幕中,却无端给人一种杀机暗伏的冰凉的警醒。

    姜昆等人被困在火海中,周围虽是烈火,但楼船本身并无影响。漫天的火光撞入眼帘,感觉到那涌动的杀意,周子汭冷哼:“他们是想把我们困在这里吗?我们船身防火,只要等火势过了,照样能出去。”

    丁羑捂着口鼻:“什么味啊,好臭!”

    空气中弥漫一股臭味,混合着江上的雾气,更为浓重。

    而齐国军士早做了防护措施,用布掩住口鼻,不让自己呼吸进有毒气体。

    “宜国的船只是防火,可沥青气味重,且有毒,他们被困在其中,可有的受了。”胡过有点幸灾乐祸。

    果然,宜国的士兵受不了那气味,只觉头昏胸闷,乏力恶心,姜昆更是咳嗽不止,出现了耳鸣等症状。而齐国趁此迂回包抄,将他们的退路截断。

    “不要放过他们!杀了宜国贼子!”

    丁羑和周子汭心惊胆战,看向姜昆:“姜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姜昆咬着牙,勉强挤出一点精神,他睁开眼,见附近浓烟滚滚,惊慌声不绝于耳。心中缓了缓,沉声道:“烧船逃到岸上吧。”

    丁羑没有异议:“也好,虽然船只是弃了,但陆地是姜将军的主场,他只要一上马,持起偃月刀,就能以一敌十,攻灭齐军不在话下。

    宜船与齐船相抗,折腾了不知多久,好不容易突出重围。

    彼时天光破晓,一缕曦光冲破了黑暗,在沨水的前方,一轮艳红的太阳缓缓升了起来,破开云雾,挥洒金光,将芦苇丛笼罩在一片霞光中。

    姜昆等人弃船上岸,狼狈地爬上草地,原以为逃出生天,头顶忽然蹿出一声巨响,一朵氩烟花炸开在天际。

    与此同时,附近响起一阵杂乱的声音,一群乌泱泱的兵马如疾风骤雨般涌来。军旗招展下,一个威风凛凛的身影皎然而出。

    姜昆看着那人,瞪大了眼。

    周子汭大惊失色:“夏侯轻……怎么在这里?”

    (1)出自明代甄伟的《西汉演义》第四十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