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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落难逢君
    夏侯轻容貌雄奇,眉宇间凝着一股刚毅与肃杀之气,身材魁梧壮硕,手握名剑藏锋,跨在马上,威风凛凛,身后的军队黑压压的宛若聚成一片压城的云,旗鼓相望,大似特来征讨一番。

    不仅如此,齐国的战船也随后迫到岸边,齐避邪和采玉等人立于船头。一个身披鹤氅,眉眼清秀,嘴角噙着一丝浅笑;另一个眸如寒星,身姿秀挺,如不染尘埃的玉树。

    一缕清风吹拂过衣衫,齐避邪的发丝微微飘扬,她拱起手,对夏侯轻朗朗一笑道:“夏侯将军。”

    夏侯轻在马上抬手,还是回了礼。

    宜国的人脸色极为难看,周子汭阴阳怪气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夏侯将军是想来做渔翁了吗?”

    夏侯轻道:“也不能算是渔翁,毕竟我与齐国的军师有约在先。”

    周子汭等人猛然转头,姜昆锐利的目光带了分审视:“你们和覃国人合作?”

    齐避邪道:“这事说来话长……”

    原来那天齐避邪听说夏侯轻到沨水附近驻扎,立刻和采玉带了人马来到夏侯安营扎寨的地方。

    夏侯轻见到他们,面上冷笑道:“齐国快要被宜国攻破了,你们还有心思来找我?”

    齐避邪也不恼,道:“齐国和宜国交战已有一月多余,孰胜孰负尚未可定。”

    夏侯轻不屑道:“你们今日到此来找某,所为何事?”

    齐避邪道:“夏侯将军可有听说过陈轸说昭阳毋攻齐的典故?”

    夏侯轻点头。

    齐避邪道:“夏侯将军既然听过,就知道齐某此次来的用意了。”

    夏侯轻哂然一笑:“你是想说某来这儿是画蛇添足,打了胜仗爵位也封不上,输了反有杀身之祸吗?”

    “诚然,凭将军的实力,先在这作壁上观,待时机一到再决定攻打哪一方,是有可能在最后中谋得利益,但我想这并非将军本意。若是在下没猜错,将军此次前来,其实是想助齐国一臂之力吧?”

    夏侯轻抬眼看向齐避邪,眸光意味不明。

    齐避邪仍然笑道:“齐国与覃国以碧河为界,而沨水又与碧河有些相连,若是沨水被宜国占领,那碧河一带存有隐患,覃国的将士不可能坐视不理。而最好的打算,就是待齐军和宜军交战到最后,发动突袭。不论谁赢,双方中必有一方元气大伤,届时将军可趁机攻打那一方,占取更多的土地。”

    “你倒还是个明白人,”夏侯轻轻描淡写道,“就不怕我在最后一刻攻打齐国吗?”

    齐避邪说道:“其实依我所见,将军即便坐收利益,也难免会承担一些可能的风险,世人都知夏侯将军是覃国的勇将,年轻有为,军功显赫,而今与昔日楚国的景翠情况有些相似,爵位已至上卿,官职已达上柱国,如今带兵前来,就算加入其中打了胜仗,也不能再升官爵;但如果失败了,就难逃死罪。而且这里是齐国的土地,没有人比我们更熟悉自己国土的地形,究竟谁在最后中能取胜,还未可知。将军与其空打一场没功劳的仗,并着承担可能不必要的风险,不如与我等合作。我方与宜兵交战,不论是哪一方胜了,两边都会疲惫,而将军只要趁这个机会一出兵,宜国一定会害怕,拿出宝物来送给将军,覃国也会因将军乘虚攻打宜国而赞赏你,你也一定会得到赏赐。将军对齐国有恩,齐国也会记着将军这一次的恩情。”

    夏侯轻默了片刻,道:“你们怎知我会选择帮齐国,而不怕我联合宜国一起攻打你们吗?”

    “夏侯将军说笑了,宜国发下十五万大军,为的就是将齐国一网打尽,眼看他们如今快要赢了,必然不放过每座可能占据下来的土地,要是夏将军也掺和一脚,他们表面上可能高兴多了一个盟友,背后却不知怎么算计的,毕竟,自己弄了很久好不容易到手了的羹汤,恨不得自己全喝了,哪愿意分给别人?况且沨水之地的重要性,我即使不说,将军也知道的吧?夏侯将军突然攻打宜国,情况就会变得不一样,宜国必定割让土地来求和,到时夏侯将军不但能获得土地,也会因此得到覃王的重视。而且将军带来的这些战士也无不想获得赏赐,抛家远来追随将军,愿意为想要的荣誉浴血奋战。”

    夏侯轻定定地盯着齐避邪好一会儿,好像要把她窥透到底,良久,才露出一丝笑,可这连笑容底下是一片阴寒。他点头,佯笑道:“好!好一个齐国军师!齐国能有你这样的谋士,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夏侯轻当然知道齐避邪是在挑拨前者和宜国的关系,可是那些话又不无道理——他此次前来,的确是想暗中帮齐军一把,毕竟沨水牵涉到碧河,而碧河影响到的是覃国。如果沨水被宜国占领,那日后宜国不论是攻覃还是伐齐都很是方便。而且齐宜两军数目相差较大,宜国战船坚固防火,齐军与他们硬拼,如同以卵击石,讨不着好。倒不如成全了这桩美事,放他们一条生路。

    利弊被剖析得如此清晰明白,夏侯轻是聪明人,又听懂齐避邪暗中的意思,自己不会做亏本买卖。

    于是,两人就有了这么一个约定:齐军等时机成熟,以烟花为信号,夏侯轻见了烟花就会带着覃兵赶来。

    丁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想到夏侯将军也会有捡漏的一天。”语音里带了尖酸的嘲讽。

    夏侯轻仰天大笑:“我夏侯轻从来都是趋利避害的人,哪边于我有利,我便站在哪边。这还用得着别人议论吗?”

    “哈哈哈!好一个夏侯将军,英雄善度势,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姜昆大笑出声,笑声有些沙哑而又刺耳,“不过老夫早在宜国就听过夏侯将军的威名,只可惜无缘一较高下,如今有机会,倒是想和将军切磋一番。”

    夏侯轻掀唇一笑:“某也早想向姜将军请教一二了。”

    姜昆嘬起嘴唇,吹了一声口哨,透出的中气尚充沛。紧跟着,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长声马嘶,随着一道哒哒的轻响,一匹马窜了出来。

    这匹马毛黑鬃白,雄伟健壮,飞速奔向了姜昆。

    有人叫道:“是铁将军!”

    “铁将军”跑到了姜昆的身边,头在主人的手掌下蹭了蹭,十分乖顺。姜昆提着金蛟偃月刀,跨上马背,一声轻呵,冲上前去。

    夏侯轻也握紧藏锋,与之交战。

    尽管之前姜昆在船上受了点伤,此刻身心俱疲,却也能勉强和夏侯轻打个平手。正是因此,不光是旁人惊异,就是夏侯轻也暗暗惊心:想不到姜老将军年近六旬,工夫依旧不减当年。

    六十多回合过去,姜昆体力渐渐不支,处于劣势,夏侯轻横起寒若秋水的长剑:“姜将军,我敬你是个英雄,这回让你欠下覃国一个情吧。”

    姜昆负伤,其他人更不是骁勇善战的覃国人的对手,此时见那些覃兵气势汹汹杀将过来,又见后路被齐国阻塞,早吓得魂都丢了。

    兵败如山倒,宜军四散而逃,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夏侯轻不肯罢休,率着军队追将上去。

    胡过在旁咋舌道:“厉害啊,齐军师,凭三寸不烂之舌就把覃国的夏侯轻给说服了。”

    齐避邪看向胡过道:“胡都督回去后,不要忘了对这些兵士进行排查。”

    胡过一愣,反应过来齐避邪说的是军中有内应之事,点头道:“对,这里不知混了多少奸细,险些害了我们,回去后我一定要禀告大王,仔细查查,好好整治这些人。”

    齐国整顿了军队,就顺着水路,班师回朝。

    齐避邪立在船上,不知是不是受天气影响,感觉有点冷。

    她对着手掌呵了口气,吐出一团白雾。

    采玉见状,不知从哪递了一个汤婆子给她。

    齐避邪看见一怔,随即笑了,反手推给他:“居然带了这个,你从小受了那么多苦,如今长大了,怎么好再经受严寒?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采玉眼神坚决地摇了摇头,又将汤婆子递近了几分。

    齐避邪无奈一笑,只得将手覆在汤婆子,热意传来,当真暖和了不少。忽想起自己来时带了一件狐毛斗篷,忙让人去拿来,亲手系在采玉身上。

    脸庞被风吹过一丝冰寒,半空中有茫茫白点下落,齐避邪伸手一接,一朵六瓣雪花落在掌心里,很快就消融。

    是雪花,怪道这般寒冷。

    今年的第一场雪到了。

    众人心照不宣地抬起头,只见天空下起了茫茫小雪,如白色的飞絮飘落在四处,可又隐约化解了方才的肃杀之意。

    船身慢慢划过江面,但见得岸边的芦苇挺过了水流的冲洗,扬花抽穗,迎风招摇,蓬松轻柔的芦花连成一片,灵动飘逸,宛若天雪,又像带了柔光的雾,似伞,白茫茫的,煞是好看。水中倒着飞翠的影子,点缀了一抹冬色。

    再说夏侯轻率领覃军乘势冲杀,对宜军穷追不舍,追逐至宜国边境,姜昆拼死带领残兵逃回宜国,此事惊动了宜王。

    宜王大骇,召左右近臣商议,决定割舍出边陲两座城池献与夏侯轻,以停战求和。又暗恼去沨水的几个将领,非但败给了齐国,还害得宜国失去了边境的城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下令将姜昆、周子汭、丁羑等人带回来,从重发落。

    夏侯轻得到土地后不敢贪功,将所得的城池奉送给覃国。

    覃王闻知大喜,亲自到碧河畔接夏侯轻回国,并与之结拜为兄弟。

    齐师回竭水,裴策出城亲自迎接,提拔胡都督等人,又封齐避邪为中卿。

    齐国御花园。

    排排碧树掩映雕栏玉砌,琼花风姿淡雅,别开潋滟之色,萦萦绕绕飘出一片淡淡的芳香。一个娇小的身影在红花绿草中穿梭,宛若一只翩跹的彩蝶,让人辨不清形容。白毛粉蓝披风的衣摆无声地随风飘扬,飞掠过花坛,环佩叮当,清香袭人,别有一番轻盈飘逸。

    飞速掠过的人影后,还紧追着一个穿着宫装,梳了双头发髻的女子,气喘吁吁,嘴里喊着:“长公主,等等啊!”

    “翦翦,快点!”长公主裴客咯咯笑了,音色婉转,悦耳如莺啼。

    她是齐国的长公主,姓裴名客,裴策的胞妹。由于裴氏子女稀薄,先王还在世时,就对唯一的女儿裴客宠爱有加。裴策即位后,更是加封其为长公主。裴策原想为她在宫外造一座府邸住宅,但裴客习惯宫中生活,执意要留在王宫,裴策只得依允。

    这裴客生得花容月貌,一张小脸宛若银盘,柳叶眉,杏仁眼,尖下颏。上个月刚过了及笄,如今乌黑秀发绾成一个朝云近香髻,鬓边插一根镶宝石碧玺蝴蝶流苏簪,耳上玉簪花坠摇曳闪光,一身粉蓝色绣彩蝶方领绒厚短袄及下裙,在仙客来丛掩映中,恍若蝶中仙。

    “听王公公说,王兄又打了胜仗,”裴客说着,眼睛里迸露出明亮的喜色,恍若灿灿明日,“真是我大齐之幸!”

    翦翦好不容易追上了裴客,才喘上一口气,听见对方如此说,解释道:“长公主,这次沨水之战,还有上次的塞州之战,大齐之所以能大获全胜,主要还是多亏了那位新请来的军师,听说他被大王封为了亚卿,很是厉害呢。”

    裴客不甚在意道:“那又怎样,他不过一个军师,为我大齐谋划本就应该,再怎么着,到头来也还是我王兄的功劳。”

    翦翦只得无奈的笑,才一抬眼,却发现裴客又跑远了,急得她在后面大喊:“长公主,你这是去哪?”

    裴客回过头,粲然一笑:“我要去找王兄!”

    裴客没等翦翦答话,就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不提防迎面撞到了一个人,鬓边尖锐的发簪因滑动险些刮破头皮,传来一阵阵疼痛的麻意,她捂着脑袋,愤怒地抬起脸,张口训斥道:“什么人,敢挡我的路!”

    若是在平常,对面撞着她的人早已吓得双腿发软,磕头如捣蒜,口中不住念叨“长公主恕罪”了,然而这次的不知怎的,眼前撞了自己的男子眼神是异常的冷静,就犹如一潭死水,不会兴起任何波澜——这哪是正常人会有的反应!

    但就是这样平静与淡漠的眼神,让裴客的心不由一颤,仿佛一不留神,就可能会被那深邃的漩涡给吸进去。

    翦翦在后面赶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长公主,不要乱跑了,前面是官道,若是不小心撞到了人……”

    裴客正有些失神地看了看面前的人,听见翦翦的话后眸光渐渐恢复了原先的清明和隐隐的傲慢。

    眼前的人眉目清和如画,小麦肤色,个子虽比自己高出许多,但在男人中不算很高,颀长清瘦,身披湖蓝色流烟鹤氅,有几分儒雅气质。除他之外,旁边还站着一个缄默的青衣男子,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裴客挺起了胸脯,心道,不过是寻常的男子罢了。

    看这人的气质,应不是普通的小官小吏,但衣着稍显朴素,还只带了一个仆从——她也不确定那人是不是仆从,反正觉着对方不像是什么达官贵人。

    思及此,裴客的心稍稍安下来,看齐避邪的眼神里多了分轻视,略显鄙夷,大声喝道:“你是何人,见了长公主为何不下跪!”

    齐避邪淡淡地看着裴客,而后垂下眼,施礼:“臣齐避邪见过长公主殿下。”旁边那个奇怪的人,也跟着作礼。

    对方只是行了简单的礼仪,裴客心中有些气,语气也不友好:“你叫齐避邪?我记得大齐王宫里从没有一个姓齐的官员,你莫要哄我。”

    齐避邪道:“臣不敢欺瞒长公主殿下。”

    “那你还哄我!”裴客愈发不满,“别以为我是长公主,就对朝堂上的官员一无所知,一些来头大的官家夫人小姐时时刻刻递上帖子求见,我虽不大理会,但也晓得朝中大部分官员的姓氏,从没有一个姓齐的!”

    翦翦悄悄拉了拉裴客的衣袖,小声在后者耳畔低语:“长公主,王宫新封的那个亚卿,好像就是姓齐的……”

    果然听齐避邪道:“回长公主,在下是亚卿齐避邪。”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连退了宜国两次兵的齐避邪?”裴客仍有些肆无忌惮地打量齐避邪,“闻名不如见面,原来你长这个样子。”

    翦翦心里焦急得很,裴客身份尊贵,又是女儿身,此刻和外男说话,若是被其他人看见,闹出闲话来可就不好了。

    偏生裴客对此事一向迟钝。

    她见自己无论语气变得多么不友善,对方态度始终平平淡淡的。这让裴客莫名很恼火,因此没顾得翦翦轻声跟她说什么,反要跟齐避邪较真下去。

    裴客故意跟翦翦说:“翦翦,你快看他穿的这是什么衣服,竟然是去年的样式,布料也是最粗制滥造的!瞧这簪子,还是木头做的!既然是为官之人,怎不知佛靠金装,人靠衣装的道理?就凭这身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贫苦人家,连带着住处都让人好奇,该不会是住在空心树洞里的吧?呵呵,原来这就是我们齐国的亚卿?”

    翦翦暗道糟糕,神色有些不安地看着齐避邪。

    齐避邪却好像没听见裴客的奚落似的,道:“公主此言差矣!一个人的品质怎能从外观来判断呢?尧帝茅茨不剪,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裘,夏日葛衣;而刘禹锡居住陋室,惟其德馨。每个人对人生的看法不一样,在生活上的方式也会有所不同,不论是着装还是住所,都照着自己的方式来,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再者,谁规定亚卿就不能从简?若单从着装外表来判断一个人,未免太过片面,要是真如长公主所说,那刘伶还不穿衣服呢。”

    “大胆!”裴客脸色一变,顿了顿,横眉竖眼着道,“你一定是谋士,这么巧言善辩,我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过你。”

    翦翦脸色微微变白,拽了拽裴客的手,小声说:“长公主,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个齐大人是云国来的,咱们犯不着浪费口舌和他据理力争,还是去找大王……”

    裴客本就气得发抖,偏自己理屈词穷,答不上一句辩驳的话。她一下挣开了翦翦的手,说:“即使如此,身份还是表明了一切!听说你是云国人,没想到能抛弃自己的国家转而到我国投诚,王兄肯认你为官,我却不放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知道你背后是什么心思,我为王兄抱不平!”

    齐避邪摇头道:“公主,英雄不问出处,想齐国开国君王还是桑国亭长出身呢;李斯来自楚国,却能为秦始皇出谋划策。更何况大王于臣有知遇之恩,臣终身荷圣情(1),披肝沥胆,非陨首所能上报。而且长公主也说了,臣是大王任用的,长公主若是对此存有不满,那便是在否定大王。”

    “你、你敢把我祖父搬出来,还拿我王兄当挡牌!好大的胆子!我要治你的罪!”裴客叫道。

    “长公主,”齐避邪行了一礼,声音不卑不亢,“如果臣当真做错了事,自然不会推脱,理应受罚。只是臣自认无有过错,长公主又以什么来定臣的罪呢?”

    “你……”

    齐避邪又施了一礼,向采玉一颔首,转身打算离去。

    裴客在后面气得直跺脚,恨不得找根马鞭把人当陀螺抽了:“反了天了,一个亚卿也敢跟长公主顶嘴,你敢欺负我,我、我要在王兄跟前告你的状,好好教训你!”

    恰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慵懒而又随意的笑,语气愉悦:“阿客,你要教训谁?”

    乍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裴客眼前一亮,飞升奔上去,依在他身旁,故作委屈地摇着裴策的袖口:“王兄,你可来了!这个坏人欺负我,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好好惩治这个无礼狂放之徒!”

    裴策被她撞得微微一晃,扭过头,看到是齐避邪和采玉,微微一愣,而后像是猜到了什么,便轻轻一笑,对着两人点头。

    齐避邪和采玉也朝他行了君臣之礼。

    裴策这才看向裴客,眼神带着分宠溺,语气温柔中又带了分轻微的斥责:“你又胡闹了,这是我们齐国新任的亚卿齐避邪齐大人。”

    裴客仍不服,横眼睨着齐避邪:“哪有亚卿长这样的!再说,他的名字是上避下邪,不知道避的是哪门子的邪,别是别人脚上的臭鞋吧?”

    裴策脸色一变,有了恼意:“阿客!”

    齐避邪却答道:“回长公主,臣在家所避的是歪风邪气,在庙堂所避的是邪说异端,与江湖所避的是邪魔外道。(2)”

    裴策道:“现在你知道了吧?刚才你好好的,怎么能这么说齐大人,还不给齐大人道歉?”

    裴客气得脸色发白,偏偏无力反驳,她紧攥着藏在袖底下的拳头,捏得嘎嘣作响。她早就知道王兄在朝中拉拢贤臣的方式,只是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舍得让她向一个亚卿道歉。

    齐避邪隐约察觉裴客心生不满,说:“大王言重了,适才长公主不过是玩笑话,微臣也没有当真,而且微臣身份低微,怎敢承长公主之歉,大王还是收回成命吧。”

    裴策恳切道:“她虽是公主,可到底无礼冲撞了你,于情于理总该道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使王孙贵族犯了错,也要受到同样的惩罚,这不也是你曾说的吗?”

    这话,等于把裴客逼到了死地,没有转圜的余地。不然真的要让人觉得,她是一个仗着身份地位而目无法纪的长公主吗?

    “阿客。”裴策在旁警告,语气却不容商量。

    裴客忍气吞声,红着眼行礼给齐避邪低声道歉。

    齐避邪忙说:“快请起吧!”

    翦翦伸手来扶,却被裴客愤愤一推开,骄纵的长公主自顾自走了,还顺带用袖子打落了一树枝的花朵,惹得枝叶晃动。

    裴策温声道:“阿客被孤惯坏了,言语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先生海涵。”

    齐避邪道:“岂敢,只是这对长公主似乎……”

    “先生无须挂怀,阿客这脾气,有时候就该教训一下,”裴策笑了笑,“况且她质问先生名讳,本就无礼。”

    采玉偷偷比划着:哪里不对吗?

    齐避邪苦笑,轻声对他道:“大王是在帮我,可却给我惹了一个麻烦。”

    十二月,姜昆于沨水战败,宜军几没,罢归。宜地举国上下皆惊,惠王当昆损失惨重,累国割城,当斩,姜家典卖田产,赎为庶人。前锋周子汭、丁羑当死,赎为庶人。昆叹曰:“时不待我!”遂出奔桑。

    ——《宜国志·姜昆传》

    不久,宜国发生了严重的饥荒,灾情严重,民不聊生。

    趁宜国大乱,覃王点兵备粮,派兵征讨,而裴策也在齐避邪的建议下火速出兵,派人占领了宜国与浮国的交界处——琵琶岭。因为这座山岭像一把半面的横放的琵琶,所以叫这个名字。

    然而对于这个举措,太尉表示不满:“琵琶岭是宜国与浮国的交界处,万一前后方哪个攻打来,抵挡了一边,却防不住另一边,我等分身乏术,岂不是前后挨击?”

    齐避邪道:“太尉忘了,我们之前与覃国合作退宜兵,目前覃国不会攻打我们,而且齐国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境况。琵琶岭建有直达桑国边陲的长城,地形特殊,易守难攻,前有河流,后有高山,如此长城,还能通往桑国,对我等结交远邦有重大帮助。”

    太傅说:“那万一哪天覃国翻脸呢?”

    齐避邪道:“就算覃国翻脸,臣也有对策,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各位不必惊慌。”

    又有人提出异议:“现在齐国占领边界之地,万一浮国不高兴,来讨伐我们,怎么办?”

    齐避邪冷笑:“大人这话,搞得好像浮国不会来讨伐我们似的。如果我们不占领这一地方,那么琵琶岭就会被覃国所占领,到时对外只能求助于覃国,焉知覃国以后还是不是第二个宜国?更何况,不占这地方,难道还和覃国抢内地去?还是什么都不做,让覃国吞并了整个宜国,再次把齐国封起来?至于和浮国、黎国的仗,迟早是要打的。”

    众人听了在理,也就不多说什么。

    再说宜国人的日子已是过得十分艰难,覃国占领宜国后,当地的百姓们食不果腹,纷纷到野地挖野荸荠吃。

    再过不久,许多宜国百姓背井离乡,投奔到覃国的边城一带——因为只有这里,才会有许多免费的吃食提供——这也是覃国招揽宜国人的手段之一。

    如果你走在覃国边城一带的街上,就可以看见那些遭到战火荼毒的受害百姓饱受颠沛流离之苦,扶老携幼,从城门口进来,还有一些无家可归的人,衣衫单薄,蓬头垢面,身上散发着长久未清洗而积累的酸臭味——这些人排着队挤在城墙边的棚子下,等着覃国官兵施粥,老弱病儒皆有,在寒风中颤栗。

    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萧条的街道上,一位身着锦衣玉带的壮年男子行走而过,他生得蜂准长目,面目中隐有一丝不可逼视的威严,身后还跟了五六个训练有素的护卫。其中一个下属说:“大、老爷,听闻这一带流民特别多,白日里还会发生杀伤抢掠之事——这些都是亡命之徒,我们得小心些。”

    那男子颔首说:“我知道的。”

    在经过一个小巷口时,男子心头忽然涌过一丝异流,不经意扭头一看,只见那死胡同的角落中,满地的灰白墙屑上,瑟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骨瘦如柴,整个身躯抱成一团,一只脚上的鞋子还走穿了好几个小破洞,露出两个冻红了的脚趾,形容狼狈,仿若一条挨了鞭打的流浪犬。

    男子心中一动,下意识迈出脚步,旁边一个护卫道:“大……老爷,这人不太对劲……”

    这人瘦得可怜,眼睛里却有一种近似仇恨的冷光,让人看了无端害怕,护卫担心男子一靠近那人,会遇到什么危险。

    男子微微一笑,抬手说:“不要紧的。”

    他心无芥蒂地朝那乞丐走过去,随着脚步越来越近,那乞丐也慢慢抬起了头,那若隐若现的冷光似乎消失了,目光中只剩下清冷悲悯,尽管他的脸色因饥饿而显得瘦削苍白,形销骨立,可依旧掩盖不住那一身的傲然不羁之气。

    男子细细观察那人:面如冠玉,棱角分明,修眉俊目,双眸漆黑如墨点,即使沾染了一身尘灰,也教人看了舍不得移开视线。

    男子看他气度非凡,不像是寻常人物,便出声问道:“你是外地人吗?”

    那乞丐本就气质沉稳,脸庞冷峻,像是不大好亲近,男子本以为得不到回应,出乎意料的,乞丐垂下眼睫,竟然回答了男子的话:“我是本地人。”

    男子眉梢挑起,眸中带了分深沉而又令人捉摸不透的审视意味,细眼瞧他:“那你原先家住何方?怎会流落至此?”注意到他腰下似乎有一个莹润的玉佩,上面的依稀是五条线的图案,被一根色泽暗淡的红绳系着,。

    五条线……他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家住……”乞丐一时怔住,半天没了下文。

    哪有是本地人,却说不出家住在哪里的道理。

    男子身边的几个护卫见主人被欺骗,勃然大怒,按在佩剑上的手蠢蠢欲动:“我们老爷问你话,你敢有欺瞒不成?”

    “这人好大的胆子,口音一听就是宜国的,连自己家在哪都说不出来,还敢说自己是本地人?”

    “这又不是什么攸关生死的大问题,难道说自己不是覃国人,我们还会把你打出去不成?”

    左右护卫大喝一声,剑出鞘,对准了乞丐的脖子,尖锐的寒意逼近。

    “且慢。”男子道。

    而乞丐也在此时,抬起了那张冷逸的脸,一双深沉的眸子里闪烁出智慧的光。

    (1)终身荷圣情:出自唐代杜甫的《端午日赐衣》。

    (2)化用于诸葛靓的话:“在家思孝,事君思忠,朋友思信,如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