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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2)
    这一年鱼多云开始她的动物时期。不是她自己像动物,而是在她眼里所有人都像动物。像,太像了,自从来了卫校之后。在大院后方拥有一块菜地的男医生像豹子。他的嘴和人中,在鱼多云眼里是猫科动物嘴巴的“丫”形。蹲在菜地旁拔葱时,男医生的脊柱修长弯曲,分明像豹子预备狩猎。方才那个给她葵花籽的女医生简直就是蛤蟆本身,就差呱呱叫了。不远处吮筷子的女孩像小田鼠,腮帮圆嘟嘟的。她妈妈像大田鼠,两只眼珠胆怯、专注地跟着小田鼠的表情颤动。

    再多的动物鱼多云也不认识了,但还是觉得像。如果她去过动物园,知道世界上有动物园,一定以为自己进了动物园。但她没有,因此只觉得闯入异世界,有点惶恐,非常孤独。

    三十年后,一位她很尊敬的人告诉她:“你很有天赋,能够在瞬间抓住一个人的特点。你很适合干这一行。就是有点晚了。”

    这时鱼多云脑袋被推了一把。鱼多云仰脸看,她的妈,王红梅,围着个白围兜,扎煞着两只洗萝卜洗得通红的手,问:“在这儿掂什么瓷脸?”然后俯到她耳朵旁,“到食堂灶房去,有肉吃。”仿佛为了证明,王红梅的嘴唇喷出一股大油味的温热的风。

    鱼多云撒腿就往食堂跑,跑了两步又回来扯住王红梅:“你的花呢?”

    王红梅不耐烦:“什么花?”

    “白花。”鱼多云指她妈的头。

    王红梅拍她一把:“人这儿结婚呢我戴朵白花?!”

    鱼多云不明白。因为奶奶给妈妈戴花的时候说“给玉山戴上”,那么花与爸爸的死就连接到一起了。爸爸死了,白花为爸爸戴上,应该是这个关系。鱼多云想给王红梅阐述这个关系,但随即想到要讲这个关系就得说奶奶;一说奶奶王红梅就会满脸厌恨;那还是算了吧。

    鱼多云便说:“那你回去戴上。”说完跑了,心已经飞到肉上去了。

    王红梅愣了一下,压低声骂道:“日你妈的鱼家的崽子!”

    鱼多云的爸爸是在卫校附属医院死掉的。大家先是围在病房里,后来被护士赶到走廊上,走廊尽头有扇半圆顶的窗。鱼多云第一次见半圆顶的窗,觉得很稀奇。而且那面窗是那么净,那么亮。

    然后她听见她妈说:“这次我不救,谁救谁伺候。”

    这话一出,空气忽然变沉,好像被冻住了,鱼多云想往窗户的亮处走都走不动。

    “我伺候够了——我今年都二十七了!”王红梅又说。然后她拖长声“嘤——”地哭了。

    她一哭空气才活泛过来,人们(四个本家叔叔)才能够说话。嗡嗡嗡嗡嗡,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奇怪,他们的话鱼多云都听不懂。当然了,因为那些话压根也没有表达什么确切的意思。

    结局就铸定了。鱼多云放弃半圆顶玻璃窗,从大人的腿间穿过,进入病房。病房里弥漫着冰冷的酒精味,爸爸的白被子也是冰冷的。

    鱼多云握住爸爸的手。爸爸的脸模糊不清。

    “爸,你想让我们救你不?”鱼多云小声问。

    她的小手立刻被握紧,她想挣,挣不开。一滴泪从爸爸眼角滴落,亮晶晶地一闪,然后不见了。

    长大后鱼多云回忆起这个场景,总觉得爸爸想说的是:云,我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