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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蝴蝶骨
    次日清早,阿卿跑到许临渊的门前,“咚咚咚”地敲了三下门。

    “早。”许临渊开门:“我们是现在走吗?”

    阿卿摇头:“不,我来喊你去村长家里吃早饭。这个点太早了,茶叶要晒一会太阳再摘,那样品质才最好。”

    村长今日得空,做了些烙饼和发面馒头,专门喊阿卿和许临渊来吃。

    在上山的路中,阿卿背着小小的竹筐子,反复叮嘱:“你来之前的一段时间,这儿连着几天都在下雨,所以现在到处都是小蘑菇。那些不能乱采,更不能吃,很多都有毒。”

    阿卿要是不说,许临渊可能真就上手采了。

    此刻已经快到上午的十点钟,山坡另一头也出现了几家的孩子。

    他们大多拎着一个大布兜子,看起来横冲直撞的,其实都很小心,不会采坏任何一株茶叶。

    田垄间高矮不平,阿卿对地形极为熟悉,自然走得不抖。

    但许临渊自记事以来就没有下过田地,难免深一脚浅一脚,阿卿便自觉地放慢脚步,和许临渊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阿卿告诉许临渊,每一棵茶树枝条上,最中间的是芽,那个今日不摘。

    他们要摘的,芽下方的第一叶。所有摘下来的茶树鲜叶都得是一棵茶树上统一的位置,这样才方便后期的制茶。

    摘的时候也要注意,要用“提采”,也就是拇指和食指捏紧鲜叶,以柔力将其取下。不能用指甲将叶片掐断,会使鲜叶的断裂口发黑,影响茶叶的外形和口感。

    许临渊确实是聪明人,一教就会,阿卿边采自己的,一边观察许临渊。他采得很认真,拿不准注意的时候,也不会自作主张乱采一片,而是会问一问她。

    “现在这些被摘下来的,叫做茶青。它们在竹篓底部,聚拢在一起,水分在慢慢变干,会发出很好闻的香气。”阿卿殷勤地将那个扁平的小竹篓递过去:“你闭着眼睛闻一闻,会有跟看茶叶时,特别不一样的感受。”

    许临渊低下头,闭上眼睛。

    阿卿没有闭眼,反而是趁此机会,认真打量了许临渊的眉眼。

    白水楼的人都爱说,千里之外的城里人,细皮嫩肉,一旦磕着碰着了,便要嚷嚷着喊疼。

    可阿卿觉得,许临渊不是那样的人。

    不然,他也不会愿意来白水楼当老师——这儿条件又不好。

    他的身量很高,阿卿目测不出来具体的数字,但他比自己要高一个头还多。

    许临渊的五官生得端正,眉骨和鼻梁都很高,英气非常。

    头发黑得纯粹,就算顶空的日头再烈,发色也未显得淡。不像阿卿,时常被白水楼的人说是黄毛丫头,头发天生棕黄色,一点儿也不像白水楼的居民。

    他是内双,闭着眼时,眼皮上可见淡淡的皱褶。

    当他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看向你时,好像很单纯澄澈,却又好像很精明,能看透一切见不得人的心思一般。

    ……欸?

    阿卿眨了眨眼睛,才发现自己正在与许临渊对视。

    她连忙别开了眼睛,心慌张地跳动着。

    等她再抬眼,许临渊已经在继续摘茶叶了,就好像刚才的对视没有发生过一般。

    今日学校不上课,白水楼的人也各有各的忙处。

    许临渊以为,阿卿也要跟其他人家一样,下午需要炒茶。

    但阿卿将二人的茶叶都交给了村长,转身去牵了邻居阿嬷家的大白牛。

    “你去干什么?”

    “去帮阿嬷放个牛。”阿卿牵着牛往山间走:“她一个人住,所以几乎都是我在管它。”

    阿卿主动邀请了他:“一块儿去吗?你应该没有去过山的另一头。”

    许临渊前后看了看,想着自己对炒茶也没有研究,帮不上什么忙,便点了头:“好。”

    大白牛很听阿卿的话,听闻牛都是通人性的,一路走,那牛一直在时不时看一眼许临渊。

    阿卿解释说,这牛是有点怕生的,这是第一次她带着它时,身旁还有别人,它自然会警惕些。

    路过茶树,她顺手摘了片发着青黑色的老叶叼在口中,能吹出清丽的音调。

    清风徐徐,许临渊感受到难得的惬意,心思也放松下来:“我身边没有人会吹这个,要是这里有把吉他就好了。”

    阿卿停下吹茶叶的动作:“什么?”

    “吉他。”许临渊重复了一遍:“那是一种上手很简单的乐器,你乐感这么好,肯定也很容易学会。”

    阿卿垂眼:“我不知道什么是吉他。”

    “以后会见到的。”

    “真的?”

    “真的。”

    “那太好了!”阿卿仿佛真的看见了那一天,真情实意地弯起眼睛,眸中水光闪动:“到时候,我也要学一门乐器。”

    风正灵动,她亦随意自然。

    许临渊怔了一瞬,眼神自然地别开。

    那种不合时宜的悲悯心思,在这一刻又被激发,即便许临渊并不想这样。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默默跟在阿卿和大白牛身后。

    回去的路上,阿卿走得慢了一些,低头将那些在白水楼村中路上的牛粪,用小铁铲刮到一边。

    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蝴蝶骨和脊骨的凹凸,在衣服背面透出来,瘦得刺人目。

    许临渊观察过,白水楼的牛不止这一头,但别的牛不小心在路上落了粪便,主人是不会管的。

    在北州,即便是富人居住的小区,家家户户养的狗随地大小便,业主也不一定会去处理。

    可唯独阿卿,会主动打扫干净。

    许临渊想蹲下来帮她,却被她笑着推开:“这样的事情,我做就好。”

    在阿卿眼里,许临渊是不该做这些事情的。

    她说不出是为什么,但潜意识里就这样想。

    许临渊静静地望着她,朝阿卿伸出手:“你先牵着牛回去,这边我来处理。”

    阿卿依旧想拒绝,抬眸却跌进那双如深渊般的眸子里——既吸引人,又看似有些危险。

    那个眼神,阿卿看不懂,但有点想傲靠近。

    阿卿一时间呆愣在原地,手中的东西什么时候被许临渊拿走的,她都没反应过来,两手就已经空空。

    她有点着急:“你……”

    “你的牛要走远了。”许临渊垂着眼提醒她:“牛不是狗,不太认路。”

    等阿卿再抬眼,牛没了人牵着,自己走了一段路后,居然真的在她眼前拐了个弯,直往另一侧的山林中去,脱离了原路线。

    阿卿吓了一跳,她先前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赶紧冲上去追牛。

    许临渊不放心她,便也跟着跑上前。

    这种时候,他也深深感受到了小地方的无助——刚才他放眼望去,目之所及之处,都看不见什么人。

    若是这牛突然犟起来,只有阿卿一个人,还是很危险的。

    阿卿跑的不太快,体力也一般,很快许临渊就赶上了她,恰好在阿卿差点踩空的时候顺手扶了她一把。

    他身上那件四位数的短袖,也因为这一次搀扶,被旁边的树枝给划破了。

    许临渊看了一眼,不甚在意。阿卿的注意力,也全都放在找牛身上。

    不一会儿,他们终于成功在树林的深处,找到了那头正迷茫地绕着圈的大白牛。

    阿卿抱着牛头,松了一大口气。

    下一刻,她的视线投向了许临渊的衣服。

    她有些抱歉,思索片刻后,道:“许临渊,你到我家里去,我给你拿点好吃的,再给你把衣裳补一补吧。”

    许临渊的那件衣服,若是按白水楼村里人传统的习惯,随便打个大补丁上去,大概便是真的毁了。

    但许临渊并没有告诉阿卿实话,只是拍了拍牛角,笑着说:“好啊,麻烦你了。”

    阿卿的家在白水楼偏僻的一角,她的家人不在家,屋内空荡荡的。

    “我跟阿爸住一起,平时重活都是他干,对我也很好。”

    许临渊点了一下头:“阿爸很关心你。”

    “对的,”阿卿说话轻飘飘,像是白水楼的田间自然落下的茶树嫩叶,“你自己随便走走,我去烧火。”

    阿卿跑到厨房,背靠着白墙,松了一口气。

    她才发觉自己白嫩的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点点的红。

    撒谎,果然总要付出代价。

    许临渊是个家教严的,从小到大,父母对他耳提面命,初次进别人家里,不可乱看,乱动。

    但在阿卿家里,得到了应允,他也不是个多拘泥于小节的人。

    在不动手的情况下,也慢慢在院中踱步起来。

    阿卿的家里不似村长家那般有“三坊一照壁”,村长的家许临渊之前去过,有三间各两层的厢房,亦有一面装饰用的高墙。

    虽说一点也不富裕,甚至很破败,却已经是整个白水楼中,唯一能与许临渊先前搜索的网络图片对得上的建筑。

    环顾阿卿的家,两边厢房均为一层夯土墙瓦屋,也无照壁。不过,西面正房楼上似乎筑有一间小阁楼,大小不像能住人,却修得尤其规整,方方正正,像是专门用来存放什么特殊的物件似的。

    许临渊不爱窥探旁人家事,不过是记住了,但也没想要去问。

    瓦屋的东面传来“噼啪”声,许临渊信步走过去,望见了阿卿在忙碌的背影。

    厨房的炉灶和墙壁,皆是烧得发黑发焦。

    阿卿那双手覆于上,黑白色彩对比强烈,就像是炭上结了霜。

    听见许临渊的脚步,她往回看了一眼,并未言语。

    许临渊靠在栏杆边上看了一会,脱口而出:“你怎么这么白?”

    这话兹一出口,许临渊便心道不好。

    对一个女孩子问这种问题,像是暗示了自己一直盯着她看一样。

    但阿卿的反应平平,显然不觉得这问题有什么僭越:“我祖上是有位白俄罗斯人的,阿嬷又是汉族人。这边虽然太阳很大,可我从小便没晒黑过。这个……是叫做隔代传吧?反正,我和阿爸生得一点都不像。”

    阿卿没说阿妈,因为她已经忘记了阿妈的样子。

    她暗暗想着,自己或许,和阿妈是长得像的吧。

    这个倒是,许临渊在这里待了快要两周,多多少少也见过白水楼其他的姑娘,阿卿和她们唯一的相似点,大概就是鼻子小巧玲珑。

    阿卿翻炒着白色的芝麻,身体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叹了一小口气:“所以,大家也不爱和我亲近,其他女孩儿,都觉得我像外乡人,是不搭理我的。”

    阿卿动作一顿,像是急于解释一般,白藕般的肤色染上一层薄俏红:“不,可不是我无凭揣测……确实,是他们亲口,说的!”

    她一手还拿着锅铲,另一手却已经揪上了衣衫的角,原本泛红的指尖发了白。

    原本,她说话就很慢。

    这下,更加磕磕绊绊。

    许临渊被她逗乐了,也没掩饰笑意,笑得胸口起伏,肩膀耸动:“……我没那样想。”

    他在这儿上了十多天的课,加上许临渊本就是心细之人,也发现了白水楼的人家大多姓白。姓叶的,好像只有阿卿一户,再没见着第二个了。

    世人处于俗世,从古至今便有排外之心,名姓不同,样貌亦出众,大抵总会受些非议,这也不难想到。

    阿卿不再说话,掀开那一只硕大的铜盖子,白气漫出来,她差些被蒸气呛着,有些狼狈。

    她做的是嫩煎豆腐,上面除去盐,只浇了刚炒热的芝麻,原滋原味。

    豆腐的底部结了一层厚厚的焦脆,咬起来脆生生的,又烫又香。

    “你先吃,我去给你泡点茶。”阿卿吹了吹发烫的指尖,转身跑进厢房,取了一对看着粗糙,触感却细腻的白瓷小碗来。

    那两只小碗中,各放了一小撮颜色匀称的茶叶。

    滚烫的热水冲进那两只小碗中,阿卿将那两个小碗凉了凉,然后将其中一碗拿指尖推到许临渊面前:“给。”

    许临渊的家里是爱喝茶的,他也品过不少,算是懂一些。

    他轻呷了一口,眼底一亮。

    “是不是还不错?回甘很明显,不至于太涩。”阿卿朝外看:“我阿妈以前说过的,做人要如这里的茶叶,懂得先苦后甜,也要忆苦思甜。她还说……算了,不说这个,我去拿针线。”

    许临渊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那处蝴蝶骨,在任何时间都明显异常,尤其是她小跑起来的时候。

    阿卿给许临渊补衣服的时候,处处小心,指尖的距离,永远和许临渊的皮肤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次也未曾碰到过。

    她将结打好后,让许临渊很惊讶。

    因为阿卿补衣服的方式跟他想象的不一样,并不是像白水楼的其他人那样在衣服上打补丁,而是将那处开口很好地衔接了起来,并且居然看不出线头,看起来就跟没有损坏过一样。

    他发现了,阿卿的衣服大概也都是自己做的,每一针每一线,都很有巧妙之处,与白水楼里其他姑娘身上的衣服,都不一样。

    她身上每一丝与白水楼不同的地方,大抵都是被暗暗排挤的根源。

    许临渊说不出,她这样的特殊,到底是好是坏。

    此刻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长风过树林,再越天际。

    再远处,那些茶树层层叠叠如海浪般翻涌,每片叶子上都泛着亮橘色的光。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手中握着凉透的茶叶,眼神里有些忧郁,但也并不是完全纯粹的。

    瞳仁因为非常浅,所以阿卿在任何时候,眼底都像是泛着淡淡的水光。

    既很仁慈,又像有心事。

    她不应该属于这里。

    许临渊没来由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