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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山雀
    过了几天的一个下午,阿卿的阿爸终于从集市上回来了。

    大抵是东西卖得不好,面色不虞,回来也没说什么话。

    阿卿为邻居家的阿嬷放好了牛,将茶叶也收进了屋。

    黄昏时,她看见阿爸吃完了自己做的饭,坐在门口,看起来心情尚可,便暗自为自己打了气,走上前去。

    “阿爸,”阿卿沏了一壶茶叶,浇在白陶小碗里,递了过去,“我想和您商量一件事。”

    男人喉咙里哼了一声,将那茶叶往口中一灌,擦了擦嘴角:“说。”

    阿卿唯唯诺诺地将心中所想讲出来后,似乎是触了男人心中逆鳞似的,他“腾”一下子站了起来,将手中那小杯砸向地面,怒目圆睁。

    那小碗碎裂在地,浅绿色的水花迸溅,浇在阿卿的足背上。

    茶水虽然滚烫,好在男人已经喝了干净,量很少,溅在皮肤上时,不过是瞬间刺痛,并无什么大碍。

    “上学?家里哪有闲钱,送你去做那种单要花钱,没有收入的买卖?”男人的脸涨得通红。

    他没文化,纵使心底有许多想说的话,终是说不出来,唯一能讲出来的,只有脏言秽语。

    那些过去的事情一股脑儿袭来,男人唇齿之间都在打着颤儿,他很着急,又想埋怨,最后更多的心情,大抵是恨铁不成钢。

    难道,他的女儿,也要像他的女人一样吗?

    阿卿害怕阿爸生气,但依旧试图解释:“阿爸,读了书,以后能挣钱的……”

    “挣钱?”男人朝地上啐了一口,黝黑的手指朝外一扬:“你去问问村长,那个城里来的大学生,教书能不能挣着钱!小孩子读书就算了,你一个再过两年就能嫁人的大姑娘,我都在给你物色对象了,还上什么学!败家玩意儿,你阿妈当年就该把你一块儿带走,别给我添堵!”

    阿卿吓得后退几步,看阿爸这么生气,她的腿都软了,只好就地跪下,一边收拾茶碗的碎片,一边道歉。

    男人并不理睬她的眼泪,袖子一甩,进屋去了。

    她晓得的,阿爸原来不是这个样子,最早的时候,他对有文化的人都抱有一种崇敬的心态。

    但是阿妈走了后,他变得脾气暴躁,难以接近。

    阿卿跪在地上,腿都麻了,她强忍着酸疼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上了山坡。

    每每她遇到些事儿,便爱上这处山坡,晒一会儿月亮。

    后头是片乱葬岗,这儿被人说风水不好,平时没人来。

    趁着天还没完全黑,阿卿会敢过来坐一坐。

    等天完全暗下来之前,她都会马上下山。

    鬼神之说,她自小便知道,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许临渊今晚上没吃东西,他去田间看了夕阳,随手拍了些照片。

    虽然手机大多时间没有信号,但好歹拍照功能还是可以正常使用的。

    他背着包回到村里,路过时听了邻居阿嬷的话,才知道阿卿跟家人吵了架,跑上山去了。

    白水楼的家家户户隔音很差,除去人睡的厢房,其余房间都很空旷。

    因为阿卿是在门口跟阿爸说的话,故而邻居阿嬷将父女俩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大抵全国的阿嬷都嘴碎,一逮着人,便要将那为数不多的新鲜事抖出去,以此获得些莫须有的快感。

    许临渊懂得明哲保身四个字,平时也不是个爱蹚浑水的人。

    他的父亲自小便教导他,再大的事,若是旁人家事,便不可乱插手。

    可是他觉得,这次情况不一样。

    若自己纯粹是安慰,大抵就不算插手家事。

    于是,他登上了那座不高不矮的山坡。

    风吹草低,阿卿穿的白,背影很好找。

    听见响动时,她吓了一跳,僵硬地回眸,见是他,刚松了口气,便又将气提了起来。

    许临渊的目光,像是烧火时用的炭块,灼灼烈焰,令她不敢后退,亦不敢前进。

    他只是站在那里,阿卿就明白,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了。

    “我阿爸没打我。”阿卿甫一开口,便少了几分底气。

    意识到这件事,不禁令她有些懊恼。

    可是她能说的,也只有这句了。

    其余的,无从辩驳。

    “先前,为什么要骗我?”许临渊指的是先前自己去阿卿家里,她说家人待她很好这件事。

    阿卿扭过头:“阿卿不想被你看低。”

    许临渊沉默不语。

    阿卿以为他是生气了,小心翼翼地别过脑袋,又悄悄打量他,没想到和许临渊视线撞了个正着,害怕似的又躲回去。

    她的眼眶红彤彤的,眼底除了狼狈的倔强,还有一丝让许临渊感到陌生的防备。

    许临渊凝视着她发白的侧脸,一字一顿地告诉她:“别人是否会看低你,并不取决于你家人对你怎样,而是你自己如何想自己。自己坚强,就没人能看低你。”

    阿卿懵懵懂懂的,知道他说的对,但哪里对,她不得要领。

    许临渊看得透她的眼神,也不求她此时领会自己的道理。

    她就像是被世间忽略的一张白纸,是生错了地方的美人,飘摇地在山间生长了多年,好不容易遇见一个不一样的人,便什么都听,潜意识认为他都是对的。

    但她会尽量把他的话听进去,比如一开始他让她喊自己的名字,她便努力做心理建设,终于喊出了那一声“许临渊”,而不再是客套的“许老师”。

    许临渊不希望她再去想今日之事,索性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并把随身带的包,往旁边不远处随意一丢。

    阿卿跟他想的一样,她把自己蜷缩得更小了一些,脑袋向上仰,开始说些胡话:“北州的月亮,和这里的一样吗?”

    许临渊摇头,温声道:“并不一样。北州的天空总是灰色的,很少有天朗气清的时候。月亮的周身,大多时间像绕着雾一般,不似这里的黄白分明,而是黑黄色的。”

    阿卿想问,既然这样,为什么大家还会那么喜欢北州呢?

    但想必只要是人,便不爱自己的家乡被质疑和编排,阿卿就又不想问了。

    可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太明显,许临渊看在眼里。

    “阿卿,你刚刚是不是想问什么?”

    阿卿不想装作没事,便换了个自己小时候问过的问题:“许临渊,你说月光这么亮,可月亮自己知道吗?”

    “不知道,”许临渊温声道,“只有喜欢看月亮的人才知道。”

    阿卿眼睛发亮:“我的阿嬷也是这样说的,所以,我很喜欢看月亮。”

    许临渊听成了“阿妈”,于是问她:“你的阿妈去哪儿了?”

    “不,我是在说阿妈的阿妈,在你们那儿,大概叫做外婆,对不对?”阿卿很艰难地念出了“外婆”二字,却不答自己的阿妈到底在哪儿。

    许临渊从不追问,便顺势和她讲起自己的外婆。

    村长说的是对的,在白水楼,和许临渊最能说得上话的,的确是阿卿。

    除去阿卿懂的汉语最多,还有一个原因,大抵是心性。

    北州这座城市太急躁,和阿卿说话,宛若山风寂寂,宁静淡然。

    许临渊说累了,索性躺在了半软半硬的土地上,闭起眼睛。

    阿卿抱膝坐在他身旁,默默盯着许临渊阖眼的模样。

    他的身上穿的都是她没见过的衣服,阿卿不懂品牌,只是觉得好看,还香。

    不是白水楼里姑娘用野花或茶叶制成香包,把衣服熏过的那种香,也不是白水楼人人家里有的,洗衣服的皂角味。

    许临渊身上的香很陌生,带有一股不属于白水楼的味道。平时不留意,是闻不到的。非要刚好有山风吹过,你又站在他身边,才能嗅到一丝独属于他的清朗温隽。

    他睡得很安稳,胸口均匀地一起一伏,身后放着那个不离身的背包。

    阿卿盯着那个包,越看,脸上越热。

    她有点想看看,许临渊一直在包里放着什么。

    但是,随便翻人东西,又是不对的。

    阿卿心脏突突地跳,悄悄往旁边挪了一挪,伸手碰了碰拉链。

    然后,在树叶响动的掩护下,她轻轻地、悄悄地把拉链往下滑了滑。

    拉链很顺滑,不像是阿卿所见过的自行车,链条一转起来,便吱呀响个不停。

    她一眼便看见了那个不用翻盖的手机,背后有个不认识的标志,像极了被咬了一口的苹果。

    虽然她知道乱翻东西是不对的,但还是小心翼翼地看了,又放回去,把拉链拉好,再一点一点挪回许临渊的身边。

    复位成功,一切如常。

    阿卿的心底泛起像是偷吃蜜糖成功般的欣喜,又有一点没被发现的侥幸,但更多的又是后悔——阿卿,乱翻东西是不对的呀。

    这样吧,以后找个机会告诉他,阿卿暗暗发誓。

    到底是刚满十八岁,又常年长在白水楼,不懂世故,还是小孩心性。

    若是成熟,她也不可能发不现,其实许临渊根本没睡着。

    只是,任由她做些“坏事”罢了。

    阿卿撑着脸,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但天是黑透了,她在纠结,要不要喊一喊许临渊。

    突然,一阵她没听过的音乐声响了起来,身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震动,将阿卿吓了一大跳。

    许临渊慢慢睁眼,第一个见到的,便是阿卿手足无措的模样。

    她指着身边:“你的包……”

    “是我朋友来电话了。”许临渊失笑,将那块似小板砖的手机拿了出来,在上面不过是轻轻滑了一下,便跳出一个界面。

    许临渊和朋友说话,明显语速要比和她说话快一些,阿卿努力地听,也只能听懂大半。

    电话那头……是和他一样的人吗?

    北州的城里人,识字的大学生。

    是许临渊的朋友吧,他应该有许多朋友。

    这里信号不稳定,好几次都打不通电话,这次倒是很顺利。

    阿卿呆呆地看着许临渊挂了电话,将手机放回包里。

    若是她再细心一些,就能发现,许临渊平时都把手机放在包里单独的一格小袋子中,而她刚刚不过是慌张地随意一塞。

    就算许临渊先前真的睡着了,现在也能发现不对劲。

    “是我朋友,随便和我说了几句学校里的事。”许临渊从山坡的草地上坐起身来,拍去身上沾染的微黏草屑,将单肩包随意地往背上一带:“明早我还要教课,咱们回去吧。”

    他没往回看,信步走了几大步,却未听见阿卿的脚步声。

    所闻的,只有耳边呼呼的山风,少数的虫鸣,没有鸟雀之音。

    夜幕低垂漆黑,许临渊回头,轻声唤她:“阿卿?”

    “……许临渊,”阿卿艰难地吞了下口水,“你能,靠近我一些吗?”

    像是怕许临渊误会般,她的脸上又浮现出像是说错了话一般的红。

    阿卿摇摇头,声音小得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有点怕黑。”

    “什么?”许临渊虽然没听清,但还是往回走了两步:“靠近了,然后呢?”

    阿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面上的红晕才消了些,又回到原本白如霜的模样:“我说,我有点怕黑,所以,许临渊,你能不能,不要走,太快?”

    她的普通话像是退步了,比第一天见到许临渊的时候还不如,一顿一顿的。

    说起来,她第一天见到许临渊,普通话几乎没有停顿,也是因为事先排练过要说的那些话,千千万万遍。

    为了给许临渊留下一个好印象,她也是做足了功课的。

    她时常会为这份小心思而感到羞耻,但看见许临渊像星星一样的眼睛,她又感到异常值得。

    许临渊听明白了,向她伸出手:“走吧,我牵着你。”

    阿卿见着那只骨节修长的手,像是害怕似的,竟然后退了一步。

    许临渊意识到这样的动作,对于自小长在白水楼的姑娘,确实有些太过亲近。

    他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向阿卿站着的位置又靠近了半步,温声道:“那我不牵你,换你牵我吧。”

    阿卿看了看他,又向下看了看。

    “到底走不走?”许临渊虽然并不着急,但也不想再这儿站太久,夜间山风微凉,他不怕,但阿卿是女孩,受凉总是不好的。

    许临渊淡淡地开口:“再不走,我就不等了。”

    “走的,走的……”阿卿来不及纠结,小心翼翼地抬起左手指尖,揪住了许临渊的一截衣角上的布料。

    “走了?”许临渊问。

    阿卿点点头。

    许临渊走得不快不满,阿卿跟着他,亦步亦趋。

    关于她怕黑这件事,阿卿没有说谎。从小,她就因为长相被其他姑娘排挤,有一天晚上,那些姑娘喊她一同出来玩,她自然满心欢喜地答应。

    谁想,那些人将她丢在了山上,整整一夜。

    自那以后,她就真的很怕黑了,无人作陪的话,便不敢夜里出门。

    “许临渊,”阿卿忽然说,“谢谢你,愿意给我拉衣角。”

    她的声音很清雅,音色柔软,轻而亮,如同树梢间滑翔而过的长尾山雀。

    许临渊身上有种淡淡的香,这样的味道清冽,馥郁,稳妥,安全。

    若是阿卿喝过气泡水,大抵会把这个味道形容成添满冰块,还加了柠檬片的苏打气泡水。

    许临渊听见她的感谢,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说:“阿卿。你若是愿意,可以不叫我的全名。”

    “啊?”阿卿指尖一紧,脚步却因为许临渊没停,而停不下来。

    许临渊眼观前方,嘴角莞尔:“平时,很少有人这么叫我的。似乎只有不熟悉的人,才会喊人全名。就像大家都爱叫你阿卿,而非是叶卿茶。这一点习惯,大概全国通用。我们是朋友,可以不必那么生分。”

    “好像,是这样……”阿卿有点担心,又有点开心:“那我要叫你什么呢?”

    许临渊刚刚说了,自己是他的朋友啊。

    好像是第一次,她被当成朋友了。

    “你想叫我什么?”许临渊把选择权交给她。

    阿卿眨眨眼睛,小心翼翼:“阿渊。”

    软绵绵的一声阿渊,许临渊差点一脚踩空。

    好在许少爷心理素质和身体素质都过硬,还是将脚步和心脏一起稳住了。

    他清了清嗓子:“那就阿渊,很好听。”

    “我也觉得,”阿卿笑了,“听起来很温柔。”

    温柔这个词,阿卿是这一周才跟许临渊学到的,她很喜欢,先前还来来回回在小本子上写了好几遍。

    这个词语,好像很适合用来形容许临渊。

    晚间的白水楼是没有人的,一路走来,只见着了路过的狗。不用阿卿指路,许临渊方向感很好,很快找到了她的家。里面没有点灯,阿卿的阿爸已经睡下了。

    许临渊垂下眼:“去吧。”

    阿卿抿了抿唇,却再揪紧了一些他的衣角。

    “我突然,有些想我阿嬷,”阿卿说,“现在夜深人静,我阿爸一睡着就很沉,也不会发现我独自进灵堂。阿渊,你陪我去拜一拜她,好吗?”

    许临渊虽然愿意,但有些疑惑:“平时不能进吗?”

    阿卿点头:“我们这儿的习俗,晚辈不得在非祭祀日祭拜。”

    许临渊点点头:“好。”

    阿卿手心发汗,忽然很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大胆到真的去牵许临渊的手。

    她一说谎就容易出汗,若是与他肌肤相触,必然会被他看出端倪。

    阿卿松开许临渊的衣角,领着他,一直到了西坊楼上。

    许临渊躬身进了房间,一打量才知道,先前他在白天所见到的方正阁楼,里边到底是什么。

    那些,竟都是灵位。

    一直往上排,许临渊还在不近不远处,看见了一个英文名字,叶丽斯。

    大抵,便是那位传闻中的俄罗斯人。

    阿卿身上晒不黑的白皮肤,浅棕色的琥珀瞳,大抵源自于这一脉的基因。

    二人都没说话,却像是有默契,一同跪在了用数片白布扎成的棉团上,缓缓低身,给那些牌匾磕了三个头。

    阿卿悄悄睁眼,偏头看着身边跪着的男子。

    他双目轻阖,虔心跪拜。而此等情形下,她身为这一脉的子孙,却分了心。

    一比,便相形见绌——阿卿立即,又乖乖闭了眼。

    灵位之上,身体之侧,皆是不可亵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