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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拍立得
    算起来,许临渊来白水楼已经满一个月了。

    这日下午,孩子们要上课,一时却找不见许临渊的人。

    于是,阿卿让孩子们在教室里等着不要乱跑,她去找许临渊。

    她绕着白水楼的白石小道走了一遭,发现没有,潜意识里觉得他大概在茶山上。

    果然,她翻过半座小山坡,找见了那个人。

    稀松的树影婆娑,青天白日有些刺目。

    因为逆光,许临渊在阿卿的眼睛里,几乎只剩下一道轮廓。

    她看见他捧着书,指尖轻轻翻过一页。

    就在那一刻,时间安静,岁月安好。

    世间最好的东西,大概就是这样的人拿着才值当。

    阿卿不曾见过什么能惊艳岁月的人物,她生在芸回这渺小的白水楼,再远不过是新年里去过几回郊外市集,就算说是目光短浅也不为过。

    她忽然不想告诉孩子们自己找到许临渊了,她想让他安静地看一会书,远离。

    于是,她真的这样做了。

    阿卿立在一旁,羞耻地告诫自己,只允许任性一分钟。

    一分钟以后,她必须喊他,因为,孩子们还得上课呢。

    不仅是孩子,她也,很想学。

    在一分钟倒计时的最后一秒钟,许临渊忽然伸手看了一眼手表,发现时间过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书看忘了时间,许临渊抬起眸,恰好与不远处的阿卿对视。

    二人皆是一愣,许临渊反应更快:“是上课了吧?对不起,我忘记时间了。”

    他将书本握在手里,步伐比平日里急了一些:“我们走。”

    阿卿站在原地,忽然说:“阿渊,我给你染一件衣服吧。”

    许临渊顿住脚步,有些惊讶。既是因为染衣服这件事对他来说很难得,又因为这个话题对于现在的情况很突然。

    “你还会染衣服吗?”

    阿卿摇了摇头,实诚道:“我只会做衣服,染衣服是我跟隔壁山头一个村落的村长夫人学的,学艺不精。不过,尚且还可以看。”

    她抿了一下淡粉色的唇,发丝随风拂面:“我只是想,你来到白水楼这么些天了,我们也没有给你什么礼物,这儿更没什么好东西可以赠你。所以我就想为你染件新衣裳…….浅蓝色可以吗?”

    许临渊望着她的眼底,忽然笑了起来。

    阿卿脸红了:“……怎,怎么了?”

    “你的普通话,现在说的真的很好。”许临渊笑:“你学得非常快,我身为你的老师和朋友,很为你感到高兴。”

    阿卿脸上的红稍微褪去了一些:“你的意思是,浅蓝色,可以吗?”

    “大概是吧。”许临渊又被她逗乐了,他发现这姑娘的重点总是有点偏,但也挺可爱的。

    “对了,有件事情,我很好奇。如果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阿卿点头,忙不迭道:“你说,我肯定会告诉你的。”

    “先前在你家,我看见那些灵位下面,有一些似乎染了红色颜料的白色布条,那是什么?”

    阿卿有些惊讶,许临渊……居然连那些都看见了?

    “方便说吗?”许临渊见阿卿有些犹豫。

    “啊,方便的。”阿卿发现自己只要对着许临渊,就总会忽然走神:“那是誓言,白水楼这一带的民俗。”

    “誓言?”许临渊有些不懂。

    阿卿解释道:“那些不是红色的颜料,是血,人的血。”

    怕许临渊不理解,阿卿拿手比划了一下:“白水楼的人,如果想立下一定会完成的誓言,为表决心,就会用大概这么长的白色布条,咬破手指把誓词写下来。”

    这话她又说得磕磕绊绊起来,远没有刚才那一段流利,但许临渊好歹是听懂了的。

    “什么样的誓词都有,不过一般是嫁娶之事,男方为表决心用的。若二人真的长相厮守了,那块染血的布条便会被后辈保留下来,垫在灵位之下。”阿卿小声说:“几乎,每家都有的。”

    许临渊点点头:“好,我知道了。类似……是情书吗?”

    阿卿一愣,想了想,好像是可以这样称呼,便点了点头。

    白水楼果然古老,许临渊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习俗。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

    毕竟先前,也是他第一次看见同时放了那么多灵位的房间。

    在他生活的城市,家里早就没有了这些规矩。

    他其实还很好奇,关于阿卿的母亲。

    既然她的阿妈不在,许临渊大概能想到,是去世了。

    可当时的灵堂里,最后一块灵位,也仅仅止步于阿卿的阿嬷,没有再往下了。

    饶是好奇,许临渊也并未再问,因这话题太逾矩。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许临渊摇头:“孩子们该等急了,我们走吧。”

    “哦哦。”阿卿如梦初醒,也意识到自己说更多的话题是不合适的,赶紧跟在许临渊的身后,去了学校。

    约莫近一周后的黄昏将息时,阿卿终于做好了那件衣服,跑去了许临渊的宿舍,将那件衣服整整齐齐地递给他。

    她看起来很期待,许临渊便即刻换上了。

    很奇怪的是,阿卿甚至没有给许临渊量过尺寸,可她做的衣服,竟那样合身。

    许临渊忽然想起了什么,对阿卿说:“对了,咱们拍个照片吧。”

    “拍照?”阿卿歪了歪脑袋。

    “嗯,我包里带了拍立得。先前林林总总,给孩子们拍了不少,照片都发给大家了,我都没有留。”

    许临渊查看了一下数据:“现在胶卷还剩下两张,我们拍了,刚好可以一人拿一张。”

    芸回的黑夜是一瞬间来临的,现在往窗外看,已经是夜幕时。

    许临渊关上门,身上只带了那只拍立得相机:“走,我们去山坡上。”

    巧的是,今日阿卿穿的,也是一件水蓝色的薄衫。

    他们穿着相似的衣服,坐在月下的小土丘上。

    “准备好了吗?”许临渊伸直手臂,举高那架相机,将镜头对准他们自己:“笑一下。”

    阿卿没怎么拍过照片,站在许临渊身边,就算是他们现在很熟络,也依旧有些自行惭秽。

    于是,第一次快门按下的时候,阿卿微微往旁边缩了一下,视线也没有看镜头,而是往许临渊的侧脸处看。

    他的眼里无锋芒,周身却有棱角。

    背脊宽阔,凛冽清和,顶空是星汉灿烂。

    阿卿有些呆呆愣愣的,直到许临渊手中的那张照片显了形。

    她看见方才那一刻,自己的表情被快门抓捕得无所遁形时,不禁红了面。

    “阿卿,你长得很漂亮。”许临渊轻轻略过照片上阿卿并不那么完美的表现,同她真诚地说:“下一张,你看向镜头,想件开心的事情,拍出来会更好看。”

    阿卿点点头:“好。”

    “我数三二一,就拍了。”许临渊再次举起相机。

    开心的事情……

    阿卿眼前,忽然浮现了一幕幕,她跟在许临渊身后行走的场面。

    好像跟在他身后,就很开心。

    想到这里,阿卿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而拍立得的快门也在这一刻按下。

    这一次,缓缓而出的胶片,把两个人的正脸都框得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许临渊把这张拍的更好的胶片递给阿卿,自己拿了刚才的那一张。

    他望向天空,没来由地说起一句:“这里星空满满,我忽然想到一首歌。”

    “什么?”阿卿很好奇。

    说来惭愧,她虽然能用茶叶吹出调,但唱歌却不好听,会走音,自小也没少被人笑话。

    “我唱给你听吗?”许临渊清了清嗓子:“给我点时间,想一想歌词。”

    阿卿默默闭了嘴,抱上膝盖。他的声音渐渐弥散,低声哼唱中带了点漫不经心。但就是这份漫不经心,使那歌声尤其动听。阿卿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倒映的自己。

    与你在山水腾腾之外,

    怜取春风不还,

    一霎清雨探一夜阑珊,

    姣好天光共卿卿且看。

    空气安静了许久,阿卿才意识到这歌结束了。

    “这是什么歌?”

    “歌的名字我忘了,不过,你听最后一句。”许临渊笑了笑:“那句卿卿,是你的名字。”

    阿卿低头:“我没有什么文化,我也不知道阿妈为什么给我起这样一个名字,和大家一点都不相像。”

    许临渊摇头:“卿是很美的字,这个字很古老,放在古代是佳人的意思,也就是,让人心悦的美人。”

    “是吗?”阿卿有点儿高兴:“从没有人和我这样说。”

    “现在你知道了,也一点都不晚。”许临渊望向阿卿柔顺的模样,眸底显出温和之意。

    “刚才的那首歌,就要在在山里唱才好听。”许临渊又抬起头,眼底竟生出眷恋来:“你们这儿,能看见很多星星。”

    阿卿迷茫又不懂:“可我们不是都在中国吗?芸回有这么多的星星,难道,你们北州没有吗?

    “没有,我从小到大都生长在北州,但从来没在北州见过星星,和同学朋友出去旅游时才能见到。不过,芸回这里的星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阿卿盯着许临渊,说:“阿渊的眼睛,也像星星一样。”

    许临渊点头,既是默认这个形容,又夸赞道:“白天新学的比喻句,活学活用,不错。”

    阿卿一愣,开始思索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刚刚没想到什么比喻句,纯粹是脱口而出罢了。

    不过,看许临渊一副为学生感到高兴的样子,阿卿决定闭口不说,换一个她先前寻思了许久的问题。

    “阿渊,我想问你,你为什么会叫临渊呢?”

    许临渊娓娓道来:“临是就在身侧,渊是深山峡谷。父母为我这么取名,是旨在时刻警示我,做人要如深渊在侧,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万不可鲁莽行事。”

    阿卿听得懵懵懂懂,半晌后才“哦”了一声,心道:不如不问,听都听不懂。

    晚间月色正浓,山野一派清新气象,窄小的溪涧纵横错落。

    许临渊朝下看去,偶然有几片白瓦,从繁茂的枝叶中溢出。

    星光在水间,虫鸣浮于天。

    阿卿不禁思考:要是她也能知道,自己的阿妈为什么要给她取这个名字,就好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许临渊在思考的,远比她所想的要多,要长远。

    许临渊想的这件事,他已经独自思量了许久。

    从第一次看见阿卿的格格不入开始,在她垂着眸清理路面的时候,在她被阿爸辱骂的时候,在她小心翼翼地和他保持距离的时候,在她认真描红字的时候……他都无法不忽视自己心底冒出来的那个想法。

    就在今夜,他穿上阿卿亲手做的衣服时,终于下定了决心。

    阿卿,是不该属于这里的人。

    过了几日,学校下了课后,许临渊告诉阿卿,等晚些的时候,他想来找她说件事。

    许临渊没有说什么事,阿卿自然也是猜不到的,只是说:“那我今日晚点睡,我阿爸不在家,我给你留个灯。”

    这样的话,放在北州,是不能乱说的。

    晚上,许临渊和村长说了会儿话,来到阿卿的家门口。

    白水楼的晚上,家家户户最外边的大门都是敞开着的。

    这儿地方太小,不需要防贼,因为邻里相互都认识,就算真有贼,也没什么可偷,每家有的东西都差不多。

    许临渊看见其中一间厢房的灯光亮着,便朝那处走去。

    “阿卿?”许临渊隔着门,喊她。

    无人应答。

    许临渊有些奇怪,微微推开门——他并不知道,这间屋子是做什么用的。

    而她站在水汽之中,朦胧间转身,眼里光影痕迹点点,似泪是雾。

    好像是方才一直在发呆,直到许临渊推门,她才意识到有人。

    那双眼睛,像是受惊的小鹿,瞪圆了,可眼尾依旧是翘起的。

    许临渊猛地关上门,后退一大步!

    她下身竟未着寸缕,因为滚烫的热水蒸气氤氲,她腰腹往下虽看不真切,许临渊却记得那截不堪一握的腰肢。

    明明未曾做什么动作,媚态却浑然天成,和寻常美而不自知的阿卿,分明是两个模样。

    一时间,双方静寂,无人再说话。

    阿卿似乎还是懵的,过了许久,才一个人从耳根红到脖子。

    许临渊知道阿卿是害羞的,在门外认真道了歉后,告诉她,自己明天再来找她。

    今夜,就先算了。

    可是,许临渊第二天在学校上了一天课,阿卿竟未出现。

    孩子们的学习能力强,许临渊现在上课,其实不需要阿卿当翻译,也能跟孩子们正常沟通。

    但阿卿没有如往常般坐在他身侧的小桌子上,许临渊总觉得心底像缺了一个小角般,镂空不大,却明显异常,不得不去在乎。

    傍晚黄昏,他路过阿卿的邻居阿嬷的屋子,阿嬷正在洗竹篮子。

    许临渊望了望牛棚,问:“阿卿又放牛去了吗?”

    “是,那黄牛只跟她亲,时间久了都不要我了……到底是只畜生。”阿嬷说的虽然不是汉语,不过许临渊在这里一个半月了,能听得懂大概,并且也学了一部分简单的芸回话。

    “算了,”那阿嬷念道,“反正也是替我放的。”

    许临渊听见这话,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道:“阿嬷,我想带阿卿回北州。”

    言下之意,放牛的事儿,她以后大抵是帮不了忙了。

    谁想,那阿嬷听见这话,竟摔了抹布,让许临渊不由得一惊。

    不过是无法帮她放牛了,至于如此吗?

    “我就知道!那小妮儿心眼可是坏啊!”阿嬷摇头再摇头,愤愤不平,说话也快了几分:“一开始她就是冲着你去的,你知不知道?我就晓得,你们这种城里的大学生,真就是好骗!”

    “我再告诉你吧,她那个阿妈,就是跟着城里一位来芸回考察的博士跑了的!那小妮儿一个没啥文化的姑娘,能向她那个阿妈学什么?不过也是想一样,离开白水楼这个小地方,飞上枝头变凤凰罢了!”

    虽然这阿嬷说话特别快,但许临渊还是能听懂大概——除了其中那些粗鄙之语。

    他温温地笑着,不生气,而是以芸回话答:“阿嬷,我都知道,您不用告诉我。”

    那位老嬷听见这话,变成了吓一大跳的样子,手里的竹筐子都打在地上,难以置信:“你又怎能晓得呢?”

    许临渊只是轻轻地笑,心底却如云中惊雷般响,生出苦涩与悲悯。

    他原本就比她年纪长一些,而且再怎样,许临渊因为家庭原因,自小见过的人都形形色色,又怎是一个芸回生的小姑娘能骗得了的?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呢?怎么可能呢?

    她在想什么,他怎能不从一言一行中,猜出来,想出来?

    可阿卿,未免太过可怜。

    这位阿嬷家的大白牛,总是阿卿在放,在照顾着的啊。

    可阿卿本人,在这位阿嬷的心里,也终究像是位外乡人,一点不得白水楼的欢心。

    这牛向着阿卿,便是畜生。

    向着这阿嬷本人,便是有良心。

    阿卿若是知道,会不会心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