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北州
许临渊去了阿卿放牛的那片地，却一直没找到她。
他回到阿嬷的房子，发现大白牛已经在棚子里打盹了。
许临渊灵光一现，最后，果然在山坡的顶处，找到了阿卿。
彼时山风浩荡，树影摇曳，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潮气在翻涌。
一眼望去，了无所有。
唯独幽暗草木，清寂月光罢了。
阿卿站在月色之下，手中握着那张拍立得。
“怎么在躲我？”许临渊发问。
他并没有任何气恼的意思，只是想同她好好说话而已。
阿卿捏紧掌心：“阿渊，之前的那件事，我当不记得，你也要当不记得。”
不等许临渊回应，阿卿继续道：“今天是你生日，我告诉你两个秘密。”
“第一个，我以前翻过你的包。”阿卿顿了顿：“对不起。”
“第二个……”阿卿有些犹豫，可终是不敢看他眼睛，心里一横：“我最开始对你好，不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阿卿吸吸鼻子，朝许临渊鞠了一躬，再说了一次：“对不起。”
她喜欢他，他仰慕他，最开始不过是艳羡他生在北州，又是知识渊博的大学生。
他有许多她没有的东西，故而她便心底抽芽，也想试着沾一些光。
虽然后来……她是真心实意，但最早的时候，她终究是带着目的去关心他的。
她自知自己并不是个纯粹的人，反之，她的灵魂里有卑劣。
这样的自知之明，让阿卿感到不耻，可又却不得不接受这样的自己。
我说谎成性，唯独愿意对你摊牌。
因为我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你。
可是，此时心中充满郁结的阿卿，若是愿意抬起头，就一定能看见许临渊眼眸里的温柔。
那般的温柔和善解人意，是可遇不可求的。
许临渊见过形形色色的许多人，认为她想要走出大山，并没什么不对的。
或许，爱一个人带着目的，也并不至判罪。
许临渊盯着她良久，忽而轻笑：“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我特意让老村长千万别说的，毕竟，我太不喜欢热闹。若是大家知道了，免不了一天耳根子不清净。”
阿卿一愣，抬起脑袋，触碰到他弯起的眼角。
她完全没有想到，许临渊会剑走偏锋，冷不丁地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句话……和刚才她的坦白，有什么关系吗？
她刚刚做了那样久的心理建设，筑起厚厚的一层壁垒，明明已经准备好了要迎接他的嘲讽与轻蔑。
而这样的高墙，却让许临渊用化作清风的一句话，轻轻一推，便轰然倒塌了个干净。
许临渊是生在北州的少爷，阿卿不过是一只白水楼的小山雀。
她的心思，在许临渊的面前，自然是根本无所遁形的。
他是温和凛冽的泉，如同神明给予山雀的恩赐。屈尊降贵，荣辱不惊。
她若是一只真的山雀，一定愿意把羽毛上沾染的漂亮月光都送给他。
她似有若无的靠近，不经意地偷看他，一个人悄悄地抿嘴笑，说话虽然漂亮，又有一些讨好。
这里面，一半是她真心，一半也有假意。
其实从头到尾，根本不需要阿嬷去“提醒”许临渊，他早就对阿卿的心意清清楚楚。
不过是如许临渊在北州的那些朋友所说，他的心太善，也太热，从来不会做令人尴尬的事情罢了。
看透不说破，是许临渊从小到大遵循的座右铭，亦是他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外显。
不过，许临渊对阿卿好，自然不只是因为想保全他们之间关系的平衡。
而是因为，许临渊真的喜欢她。
他来白水楼，大半是真心，小半也有为了今后简历上的加分。
不过这样的穷乡僻壤，愿意留下来过上一个多月的人，整个北州大学也只能找到他一个。
一直到他收到支教名册，这事儿在红板上敲定后，许临渊才将它告知了父亲许正阳。
许正阳希望自己的儿子吃一点苦是真的，但万万也不想许临渊去这样偏远的地方受苦，他到底先是父亲，才是区长，故而还是将他数落了一顿的。
但板上钉钉的事情，也万万没有反悔的余地，许正阳也只能随他去。
阿卿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想接着关于生日的话题，可却有些生硬。
去接刚刚自己说的那些话，更是开不了口。
“阿卿，”许临渊笑了，“既然今日是我生日，那我有生日礼物吗？”
他说出这句话时，就已经想好了下文。
若是阿卿回答没有，就最好了。因为这样，他便能说，以后要补给他。
可谁想，阿卿支支吾吾片刻，竟真的伸向口袋，小声地说：“有的。”
这一次，许临渊眼眸微动。
她前些日子刚为他做了衣服，现在还准备了生日礼物吗？
阿卿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绣着一只小山雀的帕子。
那是芸回最多见的长尾山雀，身白尾黑。
这是目前的阿卿，力所能及可以给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阿卿为了这一方帕子，先熬夜绘图，再仔细挑了线，又悉心选择勾线的样式……前前后后，趁着本该睡觉的时间悄悄忙了一个月，才终于绣好了。
许临渊接过那方手帕，指尖蜷了蜷。
“阿卿，北州有很多白水楼没有的东西。”他轻轻吐了口气，打算把那件事说给她听：“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阿卿呆呆地摇了摇头，但又突然，再点了点头。
她不懂什么是特别想做的事，从小到大，她习惯了白水楼的生活，这里交通不便，信号不好，更没有网络高新技术。
她对北州广袤的大地一无所知，但她隐隐约约懂得一件事，白水楼，不是个她应该一直待着的地方。
所以，目光短浅的她，把远道而来的许临渊，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想跟阿妈一样，离开白水楼这个谈不上极坏，但绝对没那么好的地方。
面对许临渊，她撒过谎，违过心，甚至……在洗澡时听见他的声音，却不开口告诉他，不能推开门。
她在心里是骂过自己的，可北州二字，如同一道楚河汉界，隔阂在她和许临渊之间。
阿卿自卑，在心底觉得自己不配。
同时，北州二字亦是熊熊大火，而她，是那只不自量力的飞蛾。
故而她想要讨好，想要抓住这唯一的希望，祈求许临渊能大发慈悲带走她。
带去北州，或者其他的地方，都可以，她不过是想离开。
或许自私自利，或许贪慕权钱，她都认罪。
直面自己的欲望，或许……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许临渊深深地盯着她的眼睛，阿卿不由得后退一步。
“阿卿，我没有任何怪你的意思。”许临渊足足地叹了一口气，垂眸片刻，又缓缓抬起眼睛：“我是想告诉你，在三千公里外的北州，每一个独立的人，都有一个叫做梦想的东西。”
“梦想？”阿卿眼眸亮了亮。
许临渊点点头：“我们生而为人，人是高级而自私的动物，不像隔壁阿嬷家的白牛，只想要吃饱喝足，每天逛一逛白水楼的绿水青山。若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对人类来说，从不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反而，我们应该为此高兴。”
“为什么？”阿卿呆呆地问。
“因为有了欲望，人们渴望更多，便更加有动力往更高的地方走。尊严，自由，金钱，权力……拥有这些的人，会更容易拥有势均力敌的爱情。”
许临渊正色：“我所成长的世界，女性从不着急结婚，她们和男人一样需要拼搏自己的事业。通过依附他人而获得名利的女性，远远没有自力更生的女性受人尊敬。前者，是利用身份。后者，是忘掉身份。”
阿卿愣住了，许临渊在讲的这些，她似懂非懂，但潜意识里明白，自己应该记住这些话。
许临渊不会害她的，他越把道理讲得通透，阿卿就越觉得自己卑劣，同时心生艳羡。
她突然也想多学些知识，也想看看北州的大地，也想要一个梦想。
“阿卿，”许临渊开口道，“你想和我回北州吗？”
阿卿愣愣的，说不出来。
她想吗？
她当然想的，她想的不得了，她梦寐以求这样做。
故而，当许临渊说出这句话时，她才觉得不真实。
“叶卿茶。”许临渊叫了她的全名：“说话。”
这三个字，在白水楼，一年都见不着一次。
阿卿只是阿卿，在芸回，没人会喊她叶卿茶——似乎是个外乡人的名字，念着奇怪。
阿卿默默站直了些，像是不忍亵渎许临渊的声音，但，依旧吐不出字来。
“不必害怕那座城市。你只要记住，一万次跌倒，就有一万零一次站起来，没有任何人或事能打倒你。”许临渊缓缓道，音色却坚毅非常，令人心底倍生安稳。
阿卿缓缓地，屏住气息，看向眼前的这个人。
许临渊立于山野之间，身后是漫无边际的泥土与树木，头顶是广阔无际的星空。
他的年纪并不大，却胫骨宽阔，令人充满了安全和妥帖之感。
不知过了多久，阿卿又把那口气，慢慢地松开。
“命运是自己的，你不是谁的附庸物。如果我带不走你，你也不能做任意被人采摘的花……阿卿，我希望你成为野草。”许临渊很轻地闭了闭眼睛，低声道：“阿卿，我总有一天是要走的，要回北州的。在这儿，我待不了几天了。”
“白水楼之外有大千世界，阿卿，我想和你一起去看。”许临渊说。
阿卿张了张口，脑海里一片空白。
良久，她说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字眼：“啊？”
刚一开口，阿卿又捂上了嘴。
许临渊失笑地看着她，重复了一遍：“我认真的。”
虽说，方才阿卿脱口而出的这个字是尴尬了些，但由她说出来，倒是怪好听的。
就像是小山雀一般，不过是轻声地唧啾罢了，远远不足以破坏氛围，反而动人又可爱。
“……想。”她眼睛眨了眨，像是做了决定。
“阿卿。”许临渊笑着看向她眼底，声音坚定，有力，稳妥：“不要害怕，不要胆怯。”
他轻松地笑了笑，疏忽间又想起了什么，道：“其实，也并不是非要有人拉你一把，你才能走出白水楼的。”
阿卿又一个激灵——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激灵个什么劲儿。
不过，虽然话是这么说，但许临渊还真就打算带阿卿回去。
那一夜，他侃侃而谈，玉树临风。
却未曾见，那姑娘，因为那些动人的话语，湿透了悸动的心房。
第二日，许正阳接到许临渊的电话时，原本是满怀欣慰地准备听一番支教感言的。
他连如何夸赞自己唯一亲儿子的话语都打好了腹稿，可在听完许临渊的话后，气得差点当场掀了一桌子上好的老茶饼。
“你要带一个芸回的女孩回北州？你在开什么玩笑！”许正阳就算是生气，也没失了风度：“临渊，我从小同你说的，你都忘了吗！你现在才多大？有能力照顾人么！”
“父亲，我当然不敢忘记。”许临渊很平静，他此刻很放松，即刻对面那位高高在上的当官老爷气得语气都有些颤抖，他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站于月影下，长身鹤立，说话语气有条不紊。
许正阳紧紧地蹙着眉，看得身边不远处站着的助理也跟着紧张：“临渊，我教你凡事三思而后行，做各种决定都要结合实际，你既然说你没忘我的教诲，那你便再看看，你现在说的都是什么糊涂话！”
“可父亲，您教我要谨言慎行，也教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答应了她，又怎可反悔？”
“答应，也要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许正阳恨铁不成钢，浑身气得发抖：“你好歹也是我许正阳的儿子，怎么会这样冲动和胡闹？你才几岁，把一个不知底细的姑娘就这样带回来，你拿什么照顾她？又拿什么保证她的一生？你能给她什么东西？”
许临渊忽然噤了声。
不是他后悔了，也不是他想认怂，但他确实把许正阳的话听了进去。
从小，他就是个实际的孩子，在别的小孩还在天马行空时，他就会考虑关于“可行性”的问题。
许临渊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不像自己。
他一个如此周全的人，竟没有想过如何给阿卿一个未来，还没有问过阿卿意见，便已经私自决定了要带她走。
好像，先带她走，是最重要的。
其余的，都可以慢慢说。
可许正阳却告诉他，其余的并不能慢慢说，直接把人带走，分明是比丢下她，更加不负责任的行为。
“支教两个月，能出什么感情？”许正阳冷静许多：“一个准大四的学生，你还要毕业，还得读研……罢了，我现在让你回来！许临渊，你赶紧回来！”
“不，”许临渊淡淡道，“支教时长还没到，我再等等。”
“你！”许正阳气得手抖，身旁助理赶紧冲上来扶起他：“您别气！少爷不过是太年轻，缺少考虑！您放心吧，他不可能做出违背您的事情的，从小到大他都那么听话，这回也一样的！”
许临渊闭上眼睛：这回……一样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和失败，原来在父亲的身边人眼里，他竟然是这样一个顺从的存在。
但细细想来，的确如此。
无论是从小研习的爱好，还是大学选取的专业，他似乎都在按照许正阳安排的“完美人生”走，并未有什么所谓的“差池”。
但人总要改变的，他不可能一直这样。
许临渊站在高处，眺望远方的大山。
他刚来时，这里的大山整体看起来一片雾灰，并不甚繁茂。但不过是两个月不到的光景，这里变成深绿色，远远望去，青空之下，只见苍翠，茫茫杳杳。
在许临渊还没有想到最好的解决办法时，阿卿又忽然着了凉。
热伤风是件麻烦事儿，故而她这两天都没有来学校，只是在家里休息。
她也不是不想来，毕竟白水楼的姑娘带着伤病干活是常事——但许临渊不让。
他的包里刚好有随身带着的退烧药和炎症药，比白水楼的偏方大概是要好得快些的。
在阿卿发烧的第三天傍晚，许临渊接到了那通标志着人生转折点的电话。
他本以为这个电话，只是因为许正阳放心不下他，过来询问近况罢了。
可是，当时的许正阳却立于ICU病房外，声泪俱下。
“许临渊，你赶紧回来，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许正阳的声线嘶哑，已经没有平日的风采，眼底只有如灰烬般的死寂。
白水楼信号实在不行，许正阳打了很多次，才打通这一回。而他想继续说下去，许临渊那头却又断了信号，什么也听不见了。
许临渊临走时，托村长留给阿卿一个包袱。
在那个包袱里，有一折信封，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了很重要的信息。
许临渊在里面，还留下了当时身上尽可能去留下来的全部现金，两千多块钱。
他来不及告别，便趁着晨光熹微，独自翻山越岭。送他的，只有一只盘旋于空中的长尾山雀。
那山雀羽翅洁白，尾翼却全黑，在夜里“嗖”地划过一道魅影。
他来时是毒日头，走时晴空万里，雀跃声绕。
远远望去，山间的树也不再是灰色。
两个月过去了，那些树变得遒劲苍翠，枝繁叶茂。
许临渊翻过最后一座山，最后遥望了一眼白水楼的方向。
那里有的只是悠悠草木，再也不见人家。
不过，在许临渊别开视线之前，忽有一道黑线，急骤出于山林，翩飞翻转，扶摇直上。像是一只展翅的鸿雁，自泥淖污秽，深渊峡谷中挣脱，猛冲高天，直至云霄。
许临渊眯起眼睛看，终于看清了——那并不是鸿雁，芸回是没有鸿雁的。
那只是一只，小小的山雀罢了。
阿卿在次日下午才醒，身上的烧退得差不多了，第一时间就想找许临渊，却推门看见了村长。
村长将那个小而轻的包袱递给她，什么都没说。
阿卿拆开那个松松垮垮的结，看见了那一张字条。
笔迹隽秀，飘逸不凡，炯炯有风骨。
许临渊在白色的布条之上，用指尖最红的鲜血，写下十二个字——
等我回来，我会带你走出大山。
这是他留在白水楼的誓言，以此地人家最信任的方式，给了阿卿一个保证。
那一年，是二零一零年。
芸回的白水楼里，有只会用茶叶吹曲的小山雀，悄悄在心底种下一枚叫做梦想的种子。
那枚种子生了根，发了芽，长出来后，还结了果实。
小山雀把半哭半甜的果实打开，发现里面只有三个字。
许临渊。
上卷 清白之年 完
他回到阿嬷的房子，发现大白牛已经在棚子里打盹了。
许临渊灵光一现，最后，果然在山坡的顶处，找到了阿卿。
彼时山风浩荡，树影摇曳，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潮气在翻涌。
一眼望去，了无所有。
唯独幽暗草木，清寂月光罢了。
阿卿站在月色之下，手中握着那张拍立得。
“怎么在躲我？”许临渊发问。
他并没有任何气恼的意思，只是想同她好好说话而已。
阿卿捏紧掌心：“阿渊，之前的那件事，我当不记得，你也要当不记得。”
不等许临渊回应，阿卿继续道：“今天是你生日，我告诉你两个秘密。”
“第一个，我以前翻过你的包。”阿卿顿了顿：“对不起。”
“第二个……”阿卿有些犹豫，可终是不敢看他眼睛，心里一横：“我最开始对你好，不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阿卿吸吸鼻子，朝许临渊鞠了一躬，再说了一次：“对不起。”
她喜欢他，他仰慕他，最开始不过是艳羡他生在北州，又是知识渊博的大学生。
他有许多她没有的东西，故而她便心底抽芽，也想试着沾一些光。
虽然后来……她是真心实意，但最早的时候，她终究是带着目的去关心他的。
她自知自己并不是个纯粹的人，反之，她的灵魂里有卑劣。
这样的自知之明，让阿卿感到不耻，可又却不得不接受这样的自己。
我说谎成性，唯独愿意对你摊牌。
因为我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你。
可是，此时心中充满郁结的阿卿，若是愿意抬起头，就一定能看见许临渊眼眸里的温柔。
那般的温柔和善解人意，是可遇不可求的。
许临渊见过形形色色的许多人，认为她想要走出大山，并没什么不对的。
或许，爱一个人带着目的，也并不至判罪。
许临渊盯着她良久，忽而轻笑：“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我特意让老村长千万别说的，毕竟，我太不喜欢热闹。若是大家知道了，免不了一天耳根子不清净。”
阿卿一愣，抬起脑袋，触碰到他弯起的眼角。
她完全没有想到，许临渊会剑走偏锋，冷不丁地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句话……和刚才她的坦白，有什么关系吗？
她刚刚做了那样久的心理建设，筑起厚厚的一层壁垒，明明已经准备好了要迎接他的嘲讽与轻蔑。
而这样的高墙，却让许临渊用化作清风的一句话，轻轻一推，便轰然倒塌了个干净。
许临渊是生在北州的少爷，阿卿不过是一只白水楼的小山雀。
她的心思，在许临渊的面前，自然是根本无所遁形的。
他是温和凛冽的泉，如同神明给予山雀的恩赐。屈尊降贵，荣辱不惊。
她若是一只真的山雀，一定愿意把羽毛上沾染的漂亮月光都送给他。
她似有若无的靠近，不经意地偷看他，一个人悄悄地抿嘴笑，说话虽然漂亮，又有一些讨好。
这里面，一半是她真心，一半也有假意。
其实从头到尾，根本不需要阿嬷去“提醒”许临渊，他早就对阿卿的心意清清楚楚。
不过是如许临渊在北州的那些朋友所说，他的心太善，也太热，从来不会做令人尴尬的事情罢了。
看透不说破，是许临渊从小到大遵循的座右铭，亦是他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外显。
不过，许临渊对阿卿好，自然不只是因为想保全他们之间关系的平衡。
而是因为，许临渊真的喜欢她。
他来白水楼，大半是真心，小半也有为了今后简历上的加分。
不过这样的穷乡僻壤，愿意留下来过上一个多月的人，整个北州大学也只能找到他一个。
一直到他收到支教名册，这事儿在红板上敲定后，许临渊才将它告知了父亲许正阳。
许正阳希望自己的儿子吃一点苦是真的，但万万也不想许临渊去这样偏远的地方受苦，他到底先是父亲，才是区长，故而还是将他数落了一顿的。
但板上钉钉的事情，也万万没有反悔的余地，许正阳也只能随他去。
阿卿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想接着关于生日的话题，可却有些生硬。
去接刚刚自己说的那些话，更是开不了口。
“阿卿，”许临渊笑了，“既然今日是我生日，那我有生日礼物吗？”
他说出这句话时，就已经想好了下文。
若是阿卿回答没有，就最好了。因为这样，他便能说，以后要补给他。
可谁想，阿卿支支吾吾片刻，竟真的伸向口袋，小声地说：“有的。”
这一次，许临渊眼眸微动。
她前些日子刚为他做了衣服，现在还准备了生日礼物吗？
阿卿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绣着一只小山雀的帕子。
那是芸回最多见的长尾山雀，身白尾黑。
这是目前的阿卿，力所能及可以给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阿卿为了这一方帕子，先熬夜绘图，再仔细挑了线，又悉心选择勾线的样式……前前后后，趁着本该睡觉的时间悄悄忙了一个月，才终于绣好了。
许临渊接过那方手帕，指尖蜷了蜷。
“阿卿，北州有很多白水楼没有的东西。”他轻轻吐了口气，打算把那件事说给她听：“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阿卿呆呆地摇了摇头，但又突然，再点了点头。
她不懂什么是特别想做的事，从小到大，她习惯了白水楼的生活，这里交通不便，信号不好，更没有网络高新技术。
她对北州广袤的大地一无所知，但她隐隐约约懂得一件事，白水楼，不是个她应该一直待着的地方。
所以，目光短浅的她，把远道而来的许临渊，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想跟阿妈一样，离开白水楼这个谈不上极坏，但绝对没那么好的地方。
面对许临渊，她撒过谎，违过心，甚至……在洗澡时听见他的声音，却不开口告诉他，不能推开门。
她在心里是骂过自己的，可北州二字，如同一道楚河汉界，隔阂在她和许临渊之间。
阿卿自卑，在心底觉得自己不配。
同时，北州二字亦是熊熊大火，而她，是那只不自量力的飞蛾。
故而她想要讨好，想要抓住这唯一的希望，祈求许临渊能大发慈悲带走她。
带去北州，或者其他的地方，都可以，她不过是想离开。
或许自私自利，或许贪慕权钱，她都认罪。
直面自己的欲望，或许……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许临渊深深地盯着她的眼睛，阿卿不由得后退一步。
“阿卿，我没有任何怪你的意思。”许临渊足足地叹了一口气，垂眸片刻，又缓缓抬起眼睛：“我是想告诉你，在三千公里外的北州，每一个独立的人，都有一个叫做梦想的东西。”
“梦想？”阿卿眼眸亮了亮。
许临渊点点头：“我们生而为人，人是高级而自私的动物，不像隔壁阿嬷家的白牛，只想要吃饱喝足，每天逛一逛白水楼的绿水青山。若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对人类来说，从不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反而，我们应该为此高兴。”
“为什么？”阿卿呆呆地问。
“因为有了欲望，人们渴望更多，便更加有动力往更高的地方走。尊严，自由，金钱，权力……拥有这些的人，会更容易拥有势均力敌的爱情。”
许临渊正色：“我所成长的世界，女性从不着急结婚，她们和男人一样需要拼搏自己的事业。通过依附他人而获得名利的女性，远远没有自力更生的女性受人尊敬。前者，是利用身份。后者，是忘掉身份。”
阿卿愣住了，许临渊在讲的这些，她似懂非懂，但潜意识里明白，自己应该记住这些话。
许临渊不会害她的，他越把道理讲得通透，阿卿就越觉得自己卑劣，同时心生艳羡。
她突然也想多学些知识，也想看看北州的大地，也想要一个梦想。
“阿卿，”许临渊开口道，“你想和我回北州吗？”
阿卿愣愣的，说不出来。
她想吗？
她当然想的，她想的不得了，她梦寐以求这样做。
故而，当许临渊说出这句话时，她才觉得不真实。
“叶卿茶。”许临渊叫了她的全名：“说话。”
这三个字，在白水楼，一年都见不着一次。
阿卿只是阿卿，在芸回，没人会喊她叶卿茶——似乎是个外乡人的名字，念着奇怪。
阿卿默默站直了些，像是不忍亵渎许临渊的声音，但，依旧吐不出字来。
“不必害怕那座城市。你只要记住，一万次跌倒，就有一万零一次站起来，没有任何人或事能打倒你。”许临渊缓缓道，音色却坚毅非常，令人心底倍生安稳。
阿卿缓缓地，屏住气息，看向眼前的这个人。
许临渊立于山野之间，身后是漫无边际的泥土与树木，头顶是广阔无际的星空。
他的年纪并不大，却胫骨宽阔，令人充满了安全和妥帖之感。
不知过了多久，阿卿又把那口气，慢慢地松开。
“命运是自己的，你不是谁的附庸物。如果我带不走你，你也不能做任意被人采摘的花……阿卿，我希望你成为野草。”许临渊很轻地闭了闭眼睛，低声道：“阿卿，我总有一天是要走的，要回北州的。在这儿，我待不了几天了。”
“白水楼之外有大千世界，阿卿，我想和你一起去看。”许临渊说。
阿卿张了张口，脑海里一片空白。
良久，她说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字眼：“啊？”
刚一开口，阿卿又捂上了嘴。
许临渊失笑地看着她，重复了一遍：“我认真的。”
虽说，方才阿卿脱口而出的这个字是尴尬了些，但由她说出来，倒是怪好听的。
就像是小山雀一般，不过是轻声地唧啾罢了，远远不足以破坏氛围，反而动人又可爱。
“……想。”她眼睛眨了眨，像是做了决定。
“阿卿。”许临渊笑着看向她眼底，声音坚定，有力，稳妥：“不要害怕，不要胆怯。”
他轻松地笑了笑，疏忽间又想起了什么，道：“其实，也并不是非要有人拉你一把，你才能走出白水楼的。”
阿卿又一个激灵——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激灵个什么劲儿。
不过，虽然话是这么说，但许临渊还真就打算带阿卿回去。
那一夜，他侃侃而谈，玉树临风。
却未曾见，那姑娘，因为那些动人的话语，湿透了悸动的心房。
第二日，许正阳接到许临渊的电话时，原本是满怀欣慰地准备听一番支教感言的。
他连如何夸赞自己唯一亲儿子的话语都打好了腹稿，可在听完许临渊的话后，气得差点当场掀了一桌子上好的老茶饼。
“你要带一个芸回的女孩回北州？你在开什么玩笑！”许正阳就算是生气，也没失了风度：“临渊，我从小同你说的，你都忘了吗！你现在才多大？有能力照顾人么！”
“父亲，我当然不敢忘记。”许临渊很平静，他此刻很放松，即刻对面那位高高在上的当官老爷气得语气都有些颤抖，他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站于月影下，长身鹤立，说话语气有条不紊。
许正阳紧紧地蹙着眉，看得身边不远处站着的助理也跟着紧张：“临渊，我教你凡事三思而后行，做各种决定都要结合实际，你既然说你没忘我的教诲，那你便再看看，你现在说的都是什么糊涂话！”
“可父亲，您教我要谨言慎行，也教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答应了她，又怎可反悔？”
“答应，也要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许正阳恨铁不成钢，浑身气得发抖：“你好歹也是我许正阳的儿子，怎么会这样冲动和胡闹？你才几岁，把一个不知底细的姑娘就这样带回来，你拿什么照顾她？又拿什么保证她的一生？你能给她什么东西？”
许临渊忽然噤了声。
不是他后悔了，也不是他想认怂，但他确实把许正阳的话听了进去。
从小，他就是个实际的孩子，在别的小孩还在天马行空时，他就会考虑关于“可行性”的问题。
许临渊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不像自己。
他一个如此周全的人，竟没有想过如何给阿卿一个未来，还没有问过阿卿意见，便已经私自决定了要带她走。
好像，先带她走，是最重要的。
其余的，都可以慢慢说。
可许正阳却告诉他，其余的并不能慢慢说，直接把人带走，分明是比丢下她，更加不负责任的行为。
“支教两个月，能出什么感情？”许正阳冷静许多：“一个准大四的学生，你还要毕业，还得读研……罢了，我现在让你回来！许临渊，你赶紧回来！”
“不，”许临渊淡淡道，“支教时长还没到，我再等等。”
“你！”许正阳气得手抖，身旁助理赶紧冲上来扶起他：“您别气！少爷不过是太年轻，缺少考虑！您放心吧，他不可能做出违背您的事情的，从小到大他都那么听话，这回也一样的！”
许临渊闭上眼睛：这回……一样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和失败，原来在父亲的身边人眼里，他竟然是这样一个顺从的存在。
但细细想来，的确如此。
无论是从小研习的爱好，还是大学选取的专业，他似乎都在按照许正阳安排的“完美人生”走，并未有什么所谓的“差池”。
但人总要改变的，他不可能一直这样。
许临渊站在高处，眺望远方的大山。
他刚来时，这里的大山整体看起来一片雾灰，并不甚繁茂。但不过是两个月不到的光景，这里变成深绿色，远远望去，青空之下，只见苍翠，茫茫杳杳。
在许临渊还没有想到最好的解决办法时，阿卿又忽然着了凉。
热伤风是件麻烦事儿，故而她这两天都没有来学校，只是在家里休息。
她也不是不想来，毕竟白水楼的姑娘带着伤病干活是常事——但许临渊不让。
他的包里刚好有随身带着的退烧药和炎症药，比白水楼的偏方大概是要好得快些的。
在阿卿发烧的第三天傍晚，许临渊接到了那通标志着人生转折点的电话。
他本以为这个电话，只是因为许正阳放心不下他，过来询问近况罢了。
可是，当时的许正阳却立于ICU病房外，声泪俱下。
“许临渊，你赶紧回来，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许正阳的声线嘶哑，已经没有平日的风采，眼底只有如灰烬般的死寂。
白水楼信号实在不行，许正阳打了很多次，才打通这一回。而他想继续说下去，许临渊那头却又断了信号，什么也听不见了。
许临渊临走时，托村长留给阿卿一个包袱。
在那个包袱里，有一折信封，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了很重要的信息。
许临渊在里面，还留下了当时身上尽可能去留下来的全部现金，两千多块钱。
他来不及告别，便趁着晨光熹微，独自翻山越岭。送他的，只有一只盘旋于空中的长尾山雀。
那山雀羽翅洁白，尾翼却全黑，在夜里“嗖”地划过一道魅影。
他来时是毒日头，走时晴空万里，雀跃声绕。
远远望去，山间的树也不再是灰色。
两个月过去了，那些树变得遒劲苍翠，枝繁叶茂。
许临渊翻过最后一座山，最后遥望了一眼白水楼的方向。
那里有的只是悠悠草木，再也不见人家。
不过，在许临渊别开视线之前，忽有一道黑线，急骤出于山林，翩飞翻转，扶摇直上。像是一只展翅的鸿雁，自泥淖污秽，深渊峡谷中挣脱，猛冲高天，直至云霄。
许临渊眯起眼睛看，终于看清了——那并不是鸿雁，芸回是没有鸿雁的。
那只是一只，小小的山雀罢了。
阿卿在次日下午才醒，身上的烧退得差不多了，第一时间就想找许临渊，却推门看见了村长。
村长将那个小而轻的包袱递给她，什么都没说。
阿卿拆开那个松松垮垮的结，看见了那一张字条。
笔迹隽秀，飘逸不凡，炯炯有风骨。
许临渊在白色的布条之上，用指尖最红的鲜血，写下十二个字——
等我回来，我会带你走出大山。
这是他留在白水楼的誓言，以此地人家最信任的方式，给了阿卿一个保证。
那一年，是二零一零年。
芸回的白水楼里，有只会用茶叶吹曲的小山雀，悄悄在心底种下一枚叫做梦想的种子。
那枚种子生了根，发了芽，长出来后，还结了果实。
小山雀把半哭半甜的果实打开，发现里面只有三个字。
许临渊。
上卷 清白之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