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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淑女
    时至二零一六年,北州灯火通明。

    在鳞次栉比的高楼群中,有一座地处中心,却相对安静的大厦。

    方钟易立于玻璃窗一侧,冷峻的面孔淡淡,看不出心情。

    敲门声响起,他没有回头,薄唇轻启。

    “进来。”

    高大的白金双开门被缓缓推开,走出一位穿着新中式白色旗袍的女人。

    女人细腰长腿,白皙的瓜子脸上化着淡妆,眼线却拉得长,将那狐狸眼篆刻得更为吸睛。

    说媚不是媚,说俗亦不俗。

    “贵人。”叶卿茶将文件袋递过去,见方钟易背着手没动,便自觉将那些纸张搁在桌上。

    “都说了不用这么叫我,你是不是改不掉这低声下气的臭毛病?”方钟易不悦。

    “对不起。”大抵是因为紧张,叶卿茶不小心咬到了自己口腔的软肉,不禁“嘶”了一声。

    “你下去吧,东西我会看。”方钟易摇头,心想迟早得改掉她这习惯。

    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是这副自觉低人一等的模样。

    样貌再好又怎样,心底自卑轻贱,唯唯诺诺,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人。

    这些年来,北州圈中都称她为淑女,却不知她是不爱说话,亦不敢说话。

    她怕自己说错了话,会驳了身后人的脸面。

    淑女二字,旁人都是夸赞,叶卿茶听见,却觉蒙羞。

    方钟易恨铁不成钢,却又无可奈何,不知该怎么教她才好。

    他心底认为叶卿茶的顶点不在于此,可她几年来止步不前,像是他看错了人一般。

    “嘭!”的一声,不等叶卿茶转身,那扇刚被阖上的大门便又展开来。

    因为是双开的,其中一半门还磕到了墙壁,将那墙皮直接擦下来一小块,掉在地上,碎成无数齑粉。

    若是其他人,大概得被方钟易直接从窗户中丢出去。

    但来者不是旁人,偏偏是南屏。

    南屏什么都没说,牵着叶卿茶的手就往外走,还没忘朝方钟易做了个巨大的鬼脸。

    叶卿茶杯她拉着出去,想要关门,南屏却不让,鼓了股腮帮子:“让他自己关去,那门多重啊,刚好能让他分心,好降降火气。”

    没过一会,沈谅进了方钟易办公室,吊儿郎当地门都不敲,进来就往沙发上一趟。

    “刚刚看见咱们南屏大小姐拽着小叶子走了,听起来,她似乎又在说你坏话。”沈谅“嗐”了一声:“不过说你就算了,刚刚见了我,居然还喊我小谅子,说是报复我喊叶卿茶叫小叶子。你看,她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你也不管管这小姑娘!小叶子年纪还比她小呢,多懂事儿!”

    “呵。”方钟易不搭理:“她懂事?我看两个都不省心,没一个乖的。”

    沈谅这就不能同意了:“你说南屏她人不乖就算了,咱小叶子哪儿不乖了?她招你惹你了?你这就是对她要求太高,也不看看人家才多大年纪,就被你糟践成这样……”

    方钟易将文件“啪!”地重重一合,沉下眸色,冷声道:“你有什么事?没事滚。”

    “得!一天天的不知道你要吃多少枪药,二十四小时里,有二十三小时都不满意,我真是吃力不讨好,尽往你脸上凑,算我贱呗。”沈谅拍了拍手:“本来想问你晚上去不去喝酒的,现在看来,没戏。”

    他拎上衣服,随手搭在肘间:“回见。”

    南屏拉着叶卿茶下了楼,轻车熟路地进了会客厅,倒了两杯原本是公司员工才能喝的果汁,塞到叶卿茶手里:“你别管他,方钟易从小就是这副故作城府很深的冰块脸,为的就是让别人都怕他,你可别着了他的道!”

    “方总今天心情不好,加上我又做错事,被骂也是应该的。”叶卿茶莞尔,心情好了许多:“我真羡慕你,你从来都不怕他。”

    南屏很骄傲,手往腰间一叉:“因为我喜欢他啊!”

    叶卿茶叹气,看了看周围,缓缓道:“怎么又直接说出来了?这外边还有别人呢。”

    “为什么不能说出来?喜欢就是得让人家知道的,否则,他如何能想到要考虑和回应你?”

    “这样解释,倒也能通。”叶卿茶更羡慕南屏了,既和自己喜欢的人是青梅竹马,又能坦坦荡荡地爱人。

    不像她,离南来北,只为一人,却不敢言,亦不敢让人尽皆知。

    不仅如此,而且到现在,她连那个人的影子都没寻找到,孤苦伶仃的。

    在北州的这几年,圈里都称她为初露头角的天赋设计师,可叶卿茶冷暖自知,知道在这些辉煌背后,自己被方钟易盯着,从基础做起,日日夜夜,磨破了多少根笔尖,熬了多少个长夜。

    若不是她天生能吃苦,身体素质过硬,再加上南屏和沈谅会偶尔来求情……在方钟易那种强度的磨炼下,大概已经没了好几条命了,哪有运道活至今日呢。

    她被方钟易从酒吧捞出去的第一日,他就跟她强调,从此以后,她是北州的叶卿茶,再也别去想念芸回的阿卿。

    她必须忘掉那个名字,才能成为新的人,在北州立足。

    在这近六年的苦中,叶卿茶尝到的为数不多的乐,大抵都是南屏给予的。

    想到那个时候,南屏第一次看见叶卿茶,就欢喜得不得了。

    她在当时还是个读本科的大学生,嚷嚷着一句“我爱美女!”,便朝叶卿茶身上扑了过去。

    最后,南屏还是被方钟易沉着一张脸,像提起小鸡崽似的揪了起来,再稳稳地放回地上,冷声冷眼道:“注意礼貌,没你这样欢迎人的。我们就算了,哪天被他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从小到大,方钟易对南屏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大概就是“成何体统”。

    不过,他也就是说说,南屏也就随便听听。

    南屏是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明明和方钟易从小一起长大,虽然比方钟易年纪小些,但算起来还是比叶卿茶大了一岁,却浑然不知道烦恼为何物,亦没心没肺。

    一看,就知道是家里从小宠到大的,从未吃过什么苦。

    若是叶卿茶不生在芸回,哪怕是国内任何一个其他的小县城,在她这个年龄,大抵也都能去到一个叫作“大学”的地方,而非在二十岁都没到时,便跟着方钟易学习如何在北州生存。

    最早的时候,叶卿茶的普通话还说得不够好,磕磕绊绊的,方钟易若是真被她蠢笨的样子惹恼了,还会拿棍棒吓她。

    虽说她从未真的捱过皮肉之苦,却是真真正正地害怕方钟易。

    她看不透,也无数次想问沈谅和南屏,方钟易最后没打过她,是不是因为打人犯法?

    六年,他教她察言观色,教她人情世故,教她站着做人,不要跪着求生。

    她只在认识方钟易的那天,掉了一次眼泪。再后来,即使再苦再累,英文和专有名词再晦涩难懂,她也咬牙都撑了下来。

    哭也是哭的,只不过,不会在方钟易面前哭。

    叶卿茶在即将满二十四岁的这一年,做到了大半方钟易的要求,不过在方钟易眼里,她依旧是井底之蛙,做什么都似乎差些意思。

    他命令她挺直腰杆,要有傲气,又时刻打压她,诉诸她的错误行径。

    这让叶卿茶看不懂,不过时间久了,她便也不想去弄懂方钟易到底在想些什么,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不多虑,只管做。

    在她慢慢摸清楚了这门手艺,稍微能在圈中说得上一些话后,叶卿茶见到南屏的次数,便也多了起来。

    南屏喜欢方钟易,似乎是人尽皆知的事。

    某天南屏缠着叶卿茶,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

    叶卿茶想说没有,却终究无法开口,骗人骗己。

    她在北州几年,已经学会了面不红心不跳地说谎,编织出一个谎言时,手心也不会在冒汗。

    撒谎次数越多,她便越能体会到,二零一零年在白水楼,跟许临渊说的那些谎话,又有多么拙劣。

    在那个尤其聪明的人眼里,大概很可笑吧。

    虽然看破却不说破是他与生俱来的品性,可心中大抵也是要嘲弄她一番的。

    区区伎俩,不自量力。

    叶卿茶越是知道这个事实,越能念起许临渊的好。

    因为她当年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问,可许临渊却从未皱过眉,训斥她哪怕一次“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从来没有这样做,他永远清平,永远耐心。

    她问什么,他便答什么,不笑她,也不怨她。

    他看透她的卑劣,也能理解她对知识的渴望,两者并不冲突,他选择尊重。

    可即便叶卿茶现在已经是个编造谎言信手拈来的角色,如果对方是南屏,她便还是不想骗人。

    骗人,是特殊情况下的权宜之计,不该对朋友如此。

    南屏,是她的朋友。

    于是,她告诉南屏,自己心属一人。

    南屏眼前一亮,揪着叶卿茶的袖子不放:“你喜欢的人,有照片吗?”

    叶卿茶点点头:“有是有,但……已经模糊不清了。”

    南屏不相信,大大咧咧道,照片能多模糊,一定要叶卿茶给她瞧一瞧。

    于是,叶卿茶从包的夹层里,拿出了那张早已经泛黄的拍立得。

    南屏左看右看,确实看不清脸了,只依稀辨认得出二人的衣裳,似乎都有些民族特色。

    “他和你是青梅竹马吗?”南屏问:“像我和方钟易那样?”

    “不,”叶卿茶摇了摇头,“他是北州人,当年来芸回支教。这身衣服,是我给他做的。”

    那日叶卿茶抱着侥幸心理问南屏,可否在北州,听闻过一个叫做许临渊的人。

    南屏确实想了很久,终是无奈地告诉叶卿茶实情,说自己从小到大的圈子里,并没有记得接触过这样一号人。

    不过,她答应会帮忙留意,因为北州虽然大,但也说不定哪天就遇上了。

    “而且,当时他没告诉你吗?”南屏很奇怪:“用拍立得拍出来的照片,是需要夹在书页里好好保存的,不能总是风吹日晒,不然,很快就消磨了,根本看不清楚……难道,这不是常识吗?”

    说者是无心,听者却有意。

    南屏越是这样说,叶卿茶心底的卑微,便愈深一层。

    南屏没有错,她的话再平常不过,可惜叶卿茶生在卑贱贫瘠之地,没见过什么好的东西。

    人生第一次看见拍立得,也是沾了许临渊的一点光。

    在北州,人人眼里都是常识的事情,放在叶卿茶的身上,却是那样的陌生。

    她无助,却又陡生抗争之意。

    叶卿茶暗暗发誓,她一定要站到高处。

    这样,才能看见许临渊,也能让许临渊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