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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强加帽子终摘去    非愿乌纱却扣来
    十三、强加帽子终摘去    非愿乌纱却扣来

    港掘千丈犹未通,总为上坝依然壅。官场演戏做买卖,无奈!权借裙带诉曲衷。

    难时难似登太空,咋弄?易时弹指一挥功。公道掩面何处去?随意!媪庆翁安南无訇。

    一首《定风波》将当时的现实描绘得微妙微肖,事实就是这样。王梨花的爸爸身陷牛棚,罪名大得吓人,梨花答应了亲事,爸爸的罪没了。向泽周的冤案,向河渠花了多少脑筋啊,不提别的,仅邮寄那含愤写成的血泪申诉书,就花去了几乎一只小猪的价钱,结果呢,连个回音也没有,当然啦,李腾达来寻衅闹事应当算回音,不过那是怎样的一种回音啊。可是现在呢,由于李晓燕的活动,加上传单、大字报的配合,事情竟然成了。

    据李晓燕说,她舅舅派出了调查组,一个组立足本县,走访了当年的老贫农、老民兵,传讯了还活着的原国民党区党部书记,走访了当年受到过保护的北撤干部家属、武工队员家属,也将所谓的“南逃分子”沙纪申找去问话,又广泛调查了沿江公社的大小队,开了几十个座谈会,整理了许多材料;另一个组专程去省里找当年的独立营长李国栋、找在五七干校的周则及其他一些知情人,进行了情况调查,单差旅费就花去上千元,终于查清了问题。铁的事实摆在面前,韦明礼决定平反昭雪,恢复名誉。工作怎么办呢?韦明礼对李晓燕说:“你干爹年纪大了,身体据说也不好,就做做现成事得了,回头我跟公社医院打个招呼。”

    李晓燕的内部消息传来后不久,县卫生局革委会果然来了文件。文件上固然没有说是因为私人关系,而是冠冕堂皇地写着:“党的政策历来是有反必肃有错必纠,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对向泽周的历史作了全面调查,局革委会认为该同志确系党派遣打入敌方担任匪职的,并为掩护我党地下工作者和武工队作了贡献,但在社会主义条件下,也犯了不少路线性错误……”最后的结论当然逃不脱当时的公式:民主时期的革命派转化为社会主义时期的走资派,所好还算客气,只加上犯了一般走资派的错误,工作问题文件上只有:“由沿江公社卫生院革命委员会研究安排”十七个字,别无下文。

    尽管说爸爸没有恢复院长的职务,还被调到公社的北疆立新大队当驻队医生去了,但是戴在头上的“历史反革命”帽子终究被甩掉了,持续两年的斗争终于胜利了,这对于向河渠来说,无疑是一大喜事儿,他当即决定办一次贺喜宴,邀请几位知己朋友庆贺一番,而在这之前先将喜讯告诉梨花,让她一齐分享这胜利的喜悦。

    信是一挥而就的,“兰儿”是梨花的小名,也是她父母对她的爱称,向河渠在信上对她的称呼,不假思索地使用的是“亲爱的兰”这是从哪里学来的?不知道,也许是取自于《青春之歌》吧,直到梨花来信恳求他改正时还没觉察出有什么不妥,甚至还惊愕地反问“难道你不是我亲爱的?”

    接着他详详细细地介绍了事情的经过,激动地告诉梨花,老师和同学们怎样为爸爸的冤案四处奔波,找关系人、写文章、刻印传单、贴大字报、寄人民来信,而这些人民来信都从同学们各自的住处寄出,一度时期内怎样造成了某种誉论……他却忘了李晓燕告诉过他,王梨花也是写、寄人民来信的人员之一,她是以一个多病的柔弱女子的身份叙述了自己怎样得到向院长的精心治疗,说明向医生是人民的好勤务员。

    向河渠热烈地赞扬了雪中送炭的同学们、朋友们,兴高采烈地庆贺着两家的胜利。为了庆贺这一胜利,他在信中说:“我想于中秋佳节邀请知己的朋友来我家共赏圆月,齐庆胜利,届时盼你玉驾光临。”

    四天后,向河渠正在挑粪,猛听得有人喊“向河渠,有人找你。”“噢——,来了!”向河渠答应了一声,等粪浇完后,挑着空粪桶走出大田,来到大场上,只见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推着自行车走了过来,并且先叫了一声:“哥!”近视眼的向河渠一听这似曾听到过后声音,一时没想出是谁,再走近几步,他猛然想起这不是她弟弟建明吗?今天应是第四次见面了。

    前两次在学校,特别是第一次,她送弟弟去车站,路上碰到了,她说:“这是我弟弟建明。”随后对弟弟说:“建明,咋不叫人了?”建明天真地问:“叫什么呀?”记得梨花脸一红,说:“叫哥哥呗,呆鬼。”第三次见面就在梨花家了,想不到他今天竟骑着自行车来了,向河渠高兴地放下粪桶,拉住建明的手说:“这么远的路也骑得动?”王建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骑得动。”随后挣开手,将自行车撑好,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向河渠。

    向河渠接过信一看,用浆糊封着口,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他环顾大场,静悄悄的,除他俩外连个鬼也没有,他将信封在自行车座上触了触,正准备拆,建明轻声说:“姐说了,不要让别人看到了,叫你背着人看。”

    “哦——,”他将信往裤袋里一揣,说:“那好吧,走,明弟,到哥家歇歇去。”“不去了,姐说了,信送到就回,不许在这儿耽搁。”“骑这么远,累了也饿了,歇一会儿,吃了饭再走。”“我不饿,也不累,姐给我脆饼和钱。叫我对哥说,人问就说是褚国柱叫来的。人家问我,也这样说。哥,我们全家都谢谢你。”“好弟弟,哥也是没办法呀。不说了,你一定要走,我送你。”“不用送,我认识路。”“对呀,明弟,你怎么认识路的?”“我有地图哇。”

    向河渠一手拉着王建明的手,一手推着自行车,送到村东的大路口,将自行车交给他,然后掏出一斤粮票一块钱塞到建明手上,建明不肯收,向河渠不高兴地说:“明弟,你这是怎么了?跟哥见外了,是吗?”王建明见拗不过,只好收下。向河渠说:“饭店就在东边,一定要吃饱了再骑,懂吗?”“放心吧,哥。我回去了。”望着渐渐远去小建明的身影,向河渠心情惘然地转回身,重新回到劳动的地方。

    休息的时候,有婴儿的妇女回家喂奶,有的妇女掏出鞋底一针一线地细纳,也有编织绒线衣的,男人们则围在一起抽烟、闲聊,引人注目的是周兵竟坐在场上猪舍前编起竹篮来,向河渠则一人独倚着场东白杨树下,看他急于知道内容的回信。拆开一看一个“渠”字映入眼帘,他屏住呼吸往下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来信收悉,伯父帽子被摘,冤案终得平反,谢天谢地!

    喜讯冲淡了我心头的隐痛,看到你喜气洋洋的字句,为你的困境终于解脱、阴云终被摧散而感到高兴,出自内心的、感同身受的高兴,因为我爸爸被无罪释放时曾亲身感体验过,虽然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但仍感到由衷的高兴,毕竟生我养我的爸爸终于自由了,而今伯父也是。请向伯父转致我的祝贺(注意场合),并衷心感谢他在我病痛上花费的心血,告诉他,我已好多了。

    祝你们中秋佳节愉快,但我不能来。届时请在恰当时候向尊敬的曹老师、石老师,向晓云姐姐,尤其是燕妹妹致意!致谢意!衷心感谢他们雪中送炭帮了大忙,说我永远忘不了他们的深情厚谊。

    渠,你的来信中有两点不妥,第一,称呼要改,最多保留一个‘兰’字,最好改称‘同志’‘同学’,因为,因为——;第二,你太乐观了,当心失去你固有的持重。看事不能光看外表,眼前的胜利只是小胜的第一步,要巩固、扩展胜利成果,不要自满自足,停下脚步,要知道乌云散去会不会重来?有没有别的乌云来遮盖袭击?这些都是不清楚的。要不然那走资派的帽子为什么不一起摘去?伟大导师列宁曾教导过我们:‘谁在争取一切,谁在争取全胜,谁就不能不提防,不要让微小的成果束住手脚,不要误入歧途,不要忘记目的地还很远,假使不是这样,一切微小的胜利也只不过是一场空忙。’也许我太悲观了些,但愿我是错的。

    我的情况晓云已经告诉你了,还好,无须挂念,今得此喜讯,我就不再挂念你了。过去你写来的信我都已收到,只是遵照曹老师的吩咐,没有回信”写到这里,王梨花将“我是多么地想”六个字划掉,接下去写道:“今后不要再来信了,我恳求你忘掉我吧,梨花不是值得你爱的人,如果一时确实难忘,就将那位可爱的凤莲姐当成我来看待吧,千万!

    随信附上词一首,祝你幸福!”

    词是一首《贺新郎》,全文是:

    枝头喜鹊叫,象在说:喜讯来啦,快摘愁帽。一丝笑容挂眉梢,且拭泪去烦恼。谢老天、光照角落。叹不能耳边叨唠,也只好、来信絮絮告:上征途,志宜早。

    前有豺狼后虎豹,人生路,勇往直前,莫停步脚。望倾才干为家国,盼见功业捷报。喜凤莲惠美难找。遗憾不必常萦心,许来生由你痴情了,展翅飞,比翼鸟。

    两张白纸,七八百个字,向河渠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着看着,连看了几遍,沉思了许久,直到上工的哨音响了,他才小心地将信叠好,重新灌进那无字的信封内,放到裤子袋内,慢慢地向大池走去。

    向河渠已不是前些时候的向河渠了,虽说对王梨花刻骨的思念还能将他拖入惆怅、苦闷中,但这常常出现在他一人独处,或凤莲已睡着他还醒着的时候,多数情况下,尤其是在与众人一起干活的时候,一般还比较乐观。公正地说徐晓云的话确实对他起了作用,是啊,“人总是要讲点良心、道德的”,他用理智控制着自己,极力地去温存、体贴凤莲,尽量不去想梨花。

    王梨花的来信和建明的话,使他惘然若失。他爱王梨花的重要因素就是爱她识大体懂道理。过去他有个偏见,那就是女子头发长,见识短,而今偏见犹存,不过觉得梨花是个例外。今天的信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她是巾帼的皎皎者,而这皎皎者却不能永远与自己在一起,甚至连来自家作客的机会也没有,他的损失该多么沉重啊。

    不过,为了不让局外人看出他的烦恼,他强自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挑着空粪桶回到粪池时,他悠闲自在;挑上一担粪走上田埂时,他那不算动听的刚学会不久的号子就在原野上响开了,并且马上同大家的号子声融合在一起了。

    当然,要说他跟往常完全一个样,也不现实。比如粪浇在东边第二塄上,又是从东往西挑的,按说应该从东边田埂上走,他却踏上了西边的田埂,到地头只好横穿已浇过粪的地往东走;化肥和在粪里一起施,这本来是出池者的责任,他从仓库扛来化肥本应送到大池边,可他一出仓库门却往地里走。只不过一来人们没有谁在细心观察他,二来一发现失态后立即引起了注意,同时热闹的集体劳动使他比较地容易控制自己罢了。

    到了家里可就没有那么容易控制了。现在的家,爸爸和妹妹都出去了,只有他们夫妻和老娘在家。妈为一件小事喊了他三四声,他都没听见,还是在屋后送猪食的凤莲代他答了话才惊醒了他;山芋藤切得够细的了,他还在切着切着;一只锅他足足洗了有一刻钟……他怎么了?童凤莲有些担心起来。

    今天童凤莲和三位妇女在西边地里给棉花喷药水,王建明送信事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话说回来,别说是她,就是全队的人没有一个认识王建明的,所以即使看见王建明给向河渠送信,也不知道这个少年人竟是王梨花的信使,因而她全然不知丈夫今天神态变化的原因,只以为身体上有什么,于是轻声问:“哪儿不舒服?”向河渠莫明其妙地说:“蛮好的呀。”“怎么象有点心神不在呢?”这句话让他一愣,随即顺手推舟地说:“噢——,下午扛化肥,被气味一冲脑门儿,有点儿头晕。咳,当时还发昏把化肥往田里扛呢。”童凤莲吃了一惊,连忙端起油灯照看丈夫的脸色,并亲切地问:“现在还头晕吗?”向河渠不自然地笑笑说:“现在早已好多了。”童凤莲说:“不舒服就要早说。去,你先洗澡,歇歇去,其他事我来做。”这才将内心的不安掩饰过去。

    向河渠洗完澡,拿一把蒲扇仰卧在桌子上又想开了心思:是啊,为什么走资派的帽子不一齐摘掉呢?李腾达之流肯甘心么?难道为的是秋后算帐?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怎么才能防呢?想着想着,躺不住,爬起来坐在那儿想着。

    凤莲洗完澡也走到屋外来纳凉,见河渠坐在桌上不动弹,问道:“咋的了?头还晕?”

    向河渠说:“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为爸平反的文件上怎么没把走资派的帽子一起去掉呢?”凤莲说:“只要不是反革命分子了,其它的管他呢,不过就是不当院长了,不用说还当医生还拿工资,就是不当医生不拿工资了,种田也吃饭,怕什么?有你有我出劲做,还怕养不活两个老的?”

    向河渠听凤莲说的一番话,借着月光仔细端详着妻子的面容,心想不识字有不识字的好处,她用不着担心将来会有什么巨大困难等着她,一切在她面前都那么平平淡淡。这样也好,什么心思也别担,平平淡淡过日子。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不去考虑困难,困难就不会来找你么?不过这些不必跟她说,当丈夫的就应当是妻子的一把挡风挡雨的伞,有心思自己一人担,干嘛要扰乱她的平淡的心绪?因而随口说:“你说的也不错。”边说边重新躺了下来。

    童凤莲的婚前生活过得不是很顺利的。她的父亲在她八岁时就去世了,从此就在母亲的带领下与比她大五岁的哥哥、比她小五岁的妹妹过上了艰难困苦的生活。同龄的伙伴们纷纷背起书包上学堂,她却只能挎上篮子挑猪草、割羊草;再大些捶蒲做包;公社化后到队里上工干农活儿,空闲时间还是捶蒲做包换几个钱,在维持生活之外,再慢慢地积攒自己的嫁妆钱,一路走来是那么的辛苦、艰难,因而对于穷困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最起码的还有对自己很好的丈夫在与自己一起苦呢,因而当她听到“你说的也不错”时,就坦然地摇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驱赶着蚊子,慢慢地进入了蒙胧之乡。

    “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怕这秋后算帐吗?想不到童凤莲也能这么懂事。”向河渠心中暗自思忖着。

    人的思想有时候能异常的严谨专一,比如气功专家意守丹田时能万念皆无,实验室里的科学家,奋笔疾书的巴尔扎克思想专一到连朋友来访,坐在他身旁好久都不知道;但也常常漫无边际的游荡,就如同一架万花筒变幻不定。向河渠现在的情况就属于后者,他时而在思考梨花信中的那两个为什么,时而又在回忆跟李腾达的斗争,时而又想到离家出走的表弟不知怎么样了,时而又想到半身不遂的舅母该怎么推拿,突然王梨花又钻入他的脑海中,成为他思想宇宙的主宰了。梨花信中词中的唠叨,主要是两层意思,一是不要太乐观,今后还会有难关要过,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二是要立志建功立业为家为国,她盼他的捷报。至于“许来生由你痴情了”那不过是个虚无的愿望,是对双方的宽慰,当然也是痴情的体现,唉——,向河渠想起了热恋的过去,想起小王庄与梨花分手时的情景,归来后写的那首《离别难》至今没修改,但却如在眼前:

    杨柳枝屋后垂,离别情不忍窥。时光频频催,归客还不归。兰儿掩面泣,心欲坠。

    分不开,不奇怪。日日相见犹嫌少,长离别,怎轻快?

    咬紧唇,怨欢聚,不永恒。翠竹青松谊,黛玉、宝玉情,斩不绝,祛不清。肝胆裂,泪盈盆,腿似灌铅重千斤,无力往前行。

    “唉—”向河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啪”童凤莲手中的扇子掉到地上去了,与此同时还在说着呓语;‘怕什么呢,不当先生(当地称医生、老师为先生——笔者注)也吃饭。”向河渠一怔,等到明白在说呓语,他苦笑笑,摇摇头,猛然间徐晓云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梨花的文字也似乎化成了她本人的声音,他暗自脸红了。应当承认凤莲是个好人,她勤劳朴实节俭,能尊敬老人,能爱护妹妹,虽不象梨花那么通达大度,不象梨花那样知书识字,善于分析问题,但也象梨花那样温柔、那样会团结人。逆境中她没有趋炎附势,而是嫁了过来,在安慰双亲受伤的心灵上起了向河渠没能起的作用,用封建的礼教说,替丈夫行了孝道,这样的妻子,他没有理由不将她当梨花来对待,他自言自语地说:“对!我一定要培养、建立、发展夫妻感情。”他边说边挥动蒲扇,为妻子驱赶蚊子,蒙胧中的凤莲听到向河渠在说话,竟随口问道:“什么感情?”向河渠从微鼾声中知道凤莲还在梦中,就没有回答,只是将蒲扇从右手换到左手,同时将右手伸到凤莲的颈下。

    红星四队不论是大批判、学毛选还是粮棉产量都居于红星大队的最后一名,尤其是工分值只有三角四五分,在沿江公社都很闻名,乡党委严书记在会上点名批评了红星两委会,要求从速扭转四队被动局面,跟上全社农业学大寨的步伐。书记的指示好下达,真的扭转局面谈何容易,贫宣队的队长宗广林亲带一个组来四队解剖麻雀。

    想不到的是工作队的同志找谁谈话谁都摇头说不懂,只有老会计说他年纪大了跟不上形势了,主张由向河渠接他的班,还有一个叫周兵的青年冒冒失失地迸出一句,说是“有人说修正主义根子在大队”,四五天的调查摸底,男女老少都找遍了,连宗广林找他的远亲姐姐蒋淑贞谈也谈不出个结果来。贫宣队的同志们从群众或畏惧或不满或鄙视的片言只语中、目光中觉察出问题出在领导班子身上,于是汇报时认为四队的班子不换,工作上不可能有起色。

    其实说到四队的班子,大队领导层也是有数的,只是碍于郑支书与老队长的关系,谁也开不了这个口,不,有人开过口,他是大队民兵营长贾远华。

    他说老队长卢福全文不能读毛选,背不下几段语录,武不懂指挥生产,蹲在毛坑上不拉屎;老会计到是个老好人,生产上也是把好手,可是连十几岁的毛孩子也敢欺侮他;副队长张成学毛选学得不错,大批判却常说得驴头不对马嘴,特别要命的是人缘不好,没几个人肯听他的,干农活也不是强手。依着贾远华的意思是一锅端。

    但郑支书认为卢福全对革命有功,对党忠心耿耿,看人要看主流。于是乎四队的问题年年谈年年搁,成为解决不了的难题。眼下书记已下了限期解决的死命令,怎么办呢?贾远华再次提出了他的主张。

    郑敬芝是个有经验的农村工作者,只是鉴于卢福全对他的巴结让他不好意思动。说真的,卢福全这个人对他好得真的没法说,队里开公伙吃好酒菜总要派人告诉他;单冻死的那头牛,就半夜送来十几斤肉、二三斤肝;社教工作队也好,特殊运动也好,都带头死保他;别的不谈,家里养的两头猪,哪一年不承蒙他张罗着送来山芋滕、瘪稻哇……现在革命胜利了,建立红色政权了,却要把这个人吐故纳新吐出去,这,这, 这,怎么好意思开口呢?不换吧,别说公社要批评,就是大队那几个人的嘴——?

    郑支书是个识时务的俊杰,两委会上发表了权威性的讲话,他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因此,有计划地培养大批的新干部,就是我们的战斗任务。’四队的班子不适应农业学大寨的新形势了,为将四队的革命、生产促上去,我提议培养一个新班子。”

    至于老干部怎么办?他认为毛主席说过“必须善于保护老干部”,他说:“老社长忠心耿耿跟党工作二十多年了,腰里还嵌着敌人的子弹头,遵照毛主席的指示,我提议将他调到大队来做做保卫工作。”“老社长”是卢福全的外号,十一个队长中只有他当过初级社社长,郑支书这么称呼他,在红星大队就这么叫开了,也就成了他的外号。队长调到大队来,会计怎么办?支书没说,当然也就随他去了。

    几千年的奴隶制、封建制式的集权统治,中国人习惯于一家、一方、一国之主的主张,支部书记一言堂绝不仅仅是红星大队的特例,事实上到处可见,而今支书这么一说,自然谁也不会说不对,更何况还句句在理呢,于是当场就形成了决议。

    为建好四队的革命领导组,贫宣队第二次来到这个生产队。依据大队两委会的决议,贫宣队进队召开座谈会,进行个别了解,支书亲自抓了这项工作,经过几天的酝酿,决定选薛井林、周兵、向河渠任正副组长。

    消息在向家引起了震动。

    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向妈妈第一个反对儿子当干部,她说:“孩子,外公教育你舅舅时说过‘官非其任不处也,禄非其功不受也’你在队里没立过什么功,我们家也不是贫下中农,你不能当这个干部。再说了,你爸当了个院长,受的那个罪,你二伯当个会计也挨揪,还要把成份往上升到富农、富裕中农,这些不能忘了,所以这个副组长,不能当。”

    “妈,你错了。”妈的话刚说完,向霞就抢着说:“革命,归根到底是一个‘权’字,爸受罪是因为失去了权,我们全家受歧视是因为没有权”老爸反对说:“丫头,古人云‘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于”“得了吧,别学外公咬文嚼字好不好,你怎么不说‘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呢?不是我们要当的,领导信任、群众相信,为什么不当?”向霞又打断爸的话,发表着她的看法。也难怪,自从爸爸被揪斗以来,她受了多少白眼啊,要是哥哥当了干部,还会受歧视么?

    闻讯赶回来的向慧将孩子掉过手,边拍打,边沉思地说:“我同意爸妈的看法,无官一身轻,还是不当的好。”

    “呣——,慧儿错领会我的意思了。”老医生微笑着摇摇头说。“这么说你赞成哥当了?”向霞高兴地问。“莲子,你看呢?”老医生没有回答女儿的问话,他转向了儿媳妇。“我不懂该怎么办?我想我们都能挑能担的,不需要当什么干部。”童凤莲边切猪草边回答。

    “大家都说了,你的想法呢?”老医生问他儿子了。“该怎么说呢?”向河渠轻轻地叹了口气说,“生产队搞得确实不好,大家缺衣少粮,作为一个青年人是应该挺身而出,改变这个落后面貌。”“呣—呣—”老医生点点头,母亲和姐姐微皱着眉头,沉思着,向霞停止了洗碗,只有凤莲她还在不停地切她的猪草。

    “余大妈家四个儿子都上工,而且个个身强力壮,一年才得多少钱?二百多块,老大三十多了,找不到女的,谁愿意往这个穷窝窝里钻呢?杨冬根家房子破得那么个样儿,也没钱修;排一排队里的老小伙子,打光棍的就有七八个……”全家都黯然了,是啊,队里穷啊。“是不可能搞好吗?根本不是。我们队里排灌条件好,大家也有改变穷面貌的迫切愿望,只要有个好带头人,就一定能搞上去。大家都穷怕了啊。”

    “正是这样,孩子!”老医生赞许说,“我们党打天下坐天下,就是为了挖穷根使大家都过好日子。孟子教导我们:‘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我这一身就是朝着这个目标走的:能为别人做点事就做点事,不能去做也绝不做对别人有害的事。当干部就有了为大家做事的机会。”

    “只是曲高和寡呀,爸。”向河渠担心地说,“你当院长这么多年来为大家应当算是尽心尽力的了;当匪乡长时更是头拎在手上帮别人,结果呢?”“是啊。”向慧说,“白居易说‘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这世道的人情”

    “孩子,可别一叶障目不见森林,世上还是好人多。”“这是真理,爸爸。可是你看看现在当权的有几个在为老百姓办事的,一个个都在争权夺利,谁还顾泽加于民呢?”向慧苦笑着问。想想社会上的现实,尤其是自己的遭遇,老医生沉默了。“正因为如此,我才没答应贫宣队宗队长。”向河渠说。

    “可是这穷困的面貌—”老医生又抬起了头。“我很矛盾。妈常说做人要做一个真正的人,爸说的‘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我愿意努力去做。但要我象爸为泽加于民,不顾家庭困难去贴钱送药,不顾生死去救人,恐怕难以做到。我要先顾家庭、先顾家人,然后才能顾别人。这么一来就有几点使我犹豫:第一,担心认真去做,会引来秋后算帐。”

    没等向河渠继续说下去,向霞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当个生产队干部吗?还会有什么帐让人来倒算?”

    向河渠眉头一皱说:“你想的太简单了。一个穷家要想摘掉穷帽子还得吃大苦耐大劳,开源节流;一个生产队几十户人家,不下点真功夫,想摘穷帽子,谈何容易?而人的本性又是好逸恶劳、爱占便宜的,要让一百多人都去掉毛病、吃大苦耐大劳地干,没有奖惩制度是不可能的。搞了奖惩就会得罪人,人就会记恨你。人又不是神仙,不可能不做错事,你做了错事就可能被揪辫子上纲上线,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这些我们见得还少吗?这是第一;”见妹子张口想驳,他说:“你先别反驳,等我说完。第二,离校前徐校长、曹老师分别找我谈了话。”

    “徐校长?校长不是姓储、姓陈吗?”向慧问。向河渠告诉姐姐,储校长进了五七干校,陈校长寻了死,徐校长是大联合前来学校的,对自己很好。随后说:“他们说毛主席说了,大学还是要办的,回去以后好好劳动,处好人际关系,不要当干部,要耐得住寂寞,不要让名利绊住身子走不开。第三,看样子是要我接二伯父的班,我答应当,不就害他丢了职务吗?”

    童凤莲说:“那就别当。安安份份地过日子,省得没钱买对头做还赊对头做,结仇筑冤的。”向慧说:“校长、老师比我们见的世面广,还是不做的好。我们家没一个吃闲饭的,别人能过我们能过。”向妈妈说:“慧儿说得对,不当。”向医生说:“就是看着乡亲们受穷,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啊。”向河渠说:“是啊,我心里同样地难受,可是想想前途,比较比较利弊,还是不当的想法占了上风”

    这一天向河渠以《想来想去不当好》为题写诗表达了他当时的想法:

    领导要我当干部,不由心头犯躇踌:爸当院长受的罪,想来提起气不舒。

    不当院长当医生,能被揪斗受罪无?老师嘱咐忘不了,好好劳动耐寂寞。

    大学还是要办的,当了干部能上不?再说二伯是现任,我当他就被吐故。

    不过四队真糟糕,缺衣少粮瘪钱包。排排全队老小伙,光棍汉子七八条。

    其它条件都不差,就差掌舵有些孬。当是不当很为难,想来想去不当好。

    向河渠不想当,大队会饶了他吗?当然不会。在薛井林、周兵答应后,贫宣队就跟向河渠和他的家属泡上了,连驻队在外的老医生那儿也去了人,除了讲些革命大道理外,宗广林还跟向河渠拉关系认上了亲戚关系,称他为三弟。

    说起来宗广林称向河渠为三弟,到也不是没有一点影子。向河渠的父亲向泽周兄弟三个,老大向泽轩因残疾没能成家,五七年就已病故;老二向泽民生有二子三女,老三向泽周生有一子二女,兄弟俩共生有三个男孩五个女孩,从男孩这一面排行算,向河渠是老三。宗广林称蒋淑贞为姐,蒋淑贞没有否认,也没作进一步的介绍,是怎么个姐弟关系,谁也不知道,也没人想知道。蒋淑贞是向儒国的遗孀、向河渠的大嫂却是真的,因而从这一头扯来叫向河渠为三弟也没有错,只不过在向家门里没有人称他为三弟或老三的,因为老三或三弟是向河渠他爸的哥嫂对他爸几十年来的称呼。

    郑支书听宗广林转述了向河渠的三点顾虑,亲口承诺两点,一是全力支持他们兴利除弊,二是将来只要有离队的机会决不会阻挡,一律放行。至于老会计,在郑支书表态前就已两次找过侄儿,劝向河渠接班了,他说他这个会计只是个记帐的工具,连记工员的主都做不到,侄儿当了干部对他只有好处。事到这一步,他不点头也不行了,更何况也想改变家乡的穷困面貌呢,于是他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