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三把火烧得全局活一番话听后满腔愁
那年头的选举其实只是上级的一句话,老社长这个队长又有谁选他了,不也当了这么多年?不过让这三个年轻人当头头,到是合了大伙儿心意的,三人都是在大家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就象俗话说的蚬子壳里栽荷花——知根知底:薛井林初中毕业回来当代课教师,社教运动中去外地干了两年的工作队,运动开始后回来,他虽说也算执行过“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好在是一般队员,没谁揪住他不放,这年把农业学大寨又要工作队了,他再操旧业,进驻到本社另一个大队。周兵是个年轻的“老干部”,十七岁当民兵排长,一当就是六年,生性耿直,干起活儿来不知什么叫苦,就是粗鲁一些。至于向河渠,虽然回队时间不长干起活儿来有的还干不过一般人,但是象他爸一样,人心挺好。老会计常念叨要侄儿接班,他呀,其实当队长,噢,要叫革命领导小组组长,当组长比当会计更合适,不过这主哪里是群众做的呢?
生产队搞成现在这样,薛井林早就不满了,他曾公开说过:“要是让我当队长,不搞上去,拿我的名字倒过来写。”周兵就更不用谈了,他在老班子里就常同老队长顶撞,有一回分棉秸,姘妇的一担草称时没离地,周兵随口说了声:“老社长,没离地。”老社长没搭理他,因为是随口说的,也就过去了,没想到那姘妇狗仗人势,说他老相。这一下把他惹火了,转过身郑重地说:“没离地,老社长,请你重称一下。”
十几年来在这方土地上向来是老社长说了算,不理你,有什么办法?“没离地,听见了吗?”姘妇的儿子挑起来要走,被周兵抓住担子一拉,几乎摔人家一个跟斗。那小伙子也火了,扑过来要跟他干架。他扁担一抡说:“来吧。”人家被震住了。
老社长视若罔闻,继续称下一家,周兵奔过去,一手拽住秤尾,说:“没离地,请你重称。”老社长见小小的排长敢惹他的虎威,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就这称法,有本事告我去。乳毛没干,管哪个呀?”周兵怒发冲冠,吼道:“不平事就要管,你敢称第二户,我一扁担砸掉秤。”老社长怕他吗?依然将秤钩勾住下一户的担子,只听得“啪”一扁担下来,秤被砸断。官司打到大队,各打五十大板,没叫他赔秤。他多想搞好自己的生产队呀,可惜没权。
而今新班子成立了,三个小伙伴都有决心将生产队搞上去。领导组召开了一家一主的代表会,发动大家讨论“四队向何处去?”大家排矛盾、揭问题,议措施,从思想上、组织上、制度上进行了整顿。队里成立了青年突击队,原来的劳力组、中青年妇女组、老年组分别命名为忠心组、跃进组和团结组,聘请杨冬根等六名有经验的老农组成农事研究组。
讨论制订了《学习制度》《评比制度》《劳动管理制度》《会计制度》《物资管理制度》等等一系列制度,最受人们欢迎,直到好几年后人们还认为是得力措施的是:一、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二、工分表随评工标准天天到田头;肥料钱月月公布;粮食分配先出榜公布,后按榜上数目分配到户;每月六号由民主理帐小组清查一次各项帐目。
由于薛井林一时还脱不开身,一家一代表会后,他回工作队了,家里的工作暂时就由担任会计的副组长向河渠主持。
向河渠召开了农事研究组、各组组长、记工员和领导组成员联席会议,会议的开法在四队是史无前例的:他们逐块田地踏田看庄稼、排农活、议工分数额,制定长计划短按排,民主分配生产任务,同时为适应形势,确定政治突出的内容。
九月二十五日,生产队召开社员大会,公布了各组的秋收秋种任务、工分总额、规格要求,交代了完成每一项任务的具体时间、验收标准、完不成任务的处理办法,宣布恢复托儿所。
恢复托儿所是人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托儿所还是公社化时出现的新生事物,在本队没办几年就停掉了,主要是老社长家不需要,倒要白费人力、工分,新班子一成立就宣布恢复,而三名正副组长家一个小孩也没有,为的是群众。
周兵带着青年突击队下滩积肥去了,在家的各组边讨论队里各项改革措施,边采收新棉,同时做好各种秋收秋种的准备工作。
社员大会以后,四队沸腾了,田头、场头、家里,人们到处在议论着,不少人认为这下好了,四队要翻身了;也有人觉得新官上任三把火,真能搞好?恐怕难。说难是有道理的,偷捞的、耍奸取巧的、蛮不上理的,歪风邪气盛着哩,还有,拖拉、松垮惯了,要上笼头,能行吗?积重难返啊……
二十六岁的向河渠从没当过生产队干部,这一摊子能担得起来吗?妈妈为他担心,妻子也忧虑地望着他,但社员们却报之以信赖的目光,因为他信赖大家:是啊,农事研究组,哪一朝哪一代出现过呢?众人拾柴火焰高,有老农出点子,有大家出力,事情还有办不好的吗?
依靠群众是爸爸当年克敌制胜的法宝,是梨花为振救爸爸而献的妙计,向河渠用了这个方法,同样地管用,不信请看:
上工的旗一升,用不着喇叭筒喊、哨子吹,人们各自带着要用的工具奔向各自的战场:胡箩卜地里间苗、拔草,棉花地里拾花、治虫,水稻地里选种、放水,大场上石灰水浸麦种、修公房,……一切是那么有条不紊,连突出政治的专门班子也按计划在稻登场前编排好了五天一期的大批判、小评论内容,用大纸放大,预先准备了十期的内容,好到时候浆糊一刷,一贴就成,向河渠的算计可精了,激战中哪能让人闲在那儿挥大笔呢。
收稻了,人们除拾棉花以外,全部扑到稻田里、大场上。向河渠虽然能指挥,但斫稻却比别人慢多了,尽管汗流浃背,还是掉在后头,幸亏凤莲手段快,一行到头了,马上来接,后来干脆夫妻俩并肩斫,凤莲帮他带两棵向前,好好歹歹,总算没比别人少一行。挑稻把子就轻松多了,百三四十斤的担子整天压在肩上,从不借机到哪儿偷着歇口气儿,有时还跟几个人来个小比赛,一担挑十二个把子,足有二百斤呢。撂稻把子上垛,可该他显身手了,垛子有丈把高了,他换下叉把子的人,双手抓起一捆稻子,一荡一扬,飞上了垛顶,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百儿八十个,他悠哉游哉,一点儿也不显得吃劲儿。
有人或者要问,一个会计要指挥要劳动,劳动还不比别人少,帐怎么办?这有什么为难的?工分,各组有计工员,一块木板用绳子一穿,上面用图钉钉上工分表,记工员象学生背书包一样每天背到田头,当天记清当天的工分,晚上也由记工员自己记到全队工分公布大榜上。记工员会不会循私舞弊?不可能!总工分是杠死了的,不准超过,工分是天天与大家见面的,舞弊不起来;现金有现金保管员管着呢,要买个什么东西,按规定办,保管员就是老会计,他的二伯父,请人家顺手就把凭证制好了,多省事。
大队马会计夸他有办法,他微笑着说:“不想贪污舞弊,都揽在手上干什么?”妹妹说他傻,他眉头一皱说:“毛主席说‘一切坏事都是从不劳动开始的。’我们是学生出身,要是想着怎么脱离劳动是要变修的。”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么?哪能呢?不过正人先正己,自己的脚跟一正,想要走歪路的人也不得不止步了。
这一天挑稻把子,向河渠忽然发现有几行稻桩斫得普遍高,地上掉的稻也多些,根据田块的推估,向霞在这个田块,马上把组长找来,组长吱吱唔唔的,向河渠不高兴地问:“是向霞斫的吧?”“嗯,她在其中。”于是当即责成组长按标准扣算当事人的工时,并作为评工的一个缺点记到本子上。当天晚上队里的土广播宣传站就点名批评了向霞。
妹妹急得哭了,边抹眼泪边跟他吵架;凤莲怪他不分家里人外头人,太顶真;妈妈也抱怨他不顾妹妹的面子。他横解释竖说明,还是得不到家里人的谅解,火了,大声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自己不正能正人吗?我就是要顶真,就是要这样做,看谁挡得了。”床上凤莲还是抱怨他,他叹了一口气说:“队里搞不好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制度没有用。今天妹子的质量差,我马虎过去了,明天别人也这样,斫稻桩儿高,拾棉花尽拣大的,榔垡碎土下面藏老鳖,撒灰有块没块的,做塄子露籽,这些质量问题出现后管不管?”凤莲不吱声,他继续说:“管吧,人家要问你家向霞斫稻桩儿高了怎么不管的?不管吧,农活质量不好能搞好生产队?”
家里人出了问题固然要管,没出问题还要想法子树树军威呢,在向河渠的授意下,凤莲有意迟到了,也就那么几分钟,向河渠也硬是让记工员给扣了工时。
向河渠的四舅来看妹妹,外甥女儿向舅舅告哥哥的状,舅舅笑着说:“古人说‘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河渠没有做错呀。他不正,队里就乱啦,那个老队长不就是信着意里乱搞吗?有了制度不执行,或者时松时紧,就等于没有制度。乱世用重典,历古以来都是这样。曹操的马受惊践踏了庄稼,还割去头发代替杀头呢,他可是当时雄霸一方的枭雄人物,马踏庄稼算得了什么?但他军规里有处罚的条文,他就得照条文办。河渠不过是个生产队里的副组长,哪能不执行制度?当家属的应当撑他的腰。”老医生说:“四哥说得对,上梁不正下梁歪,河渠,大胆地干,我和你舅支持你,我们全家都支持你。”
人都穷怕了,见向河渠执行制度这样认真,大都从心眼儿里欢迎,部分随大流的人起初觉得太顶真了,后来想起他与社教工作队、与医院造反派针锋相对地斗争的情景时,也就认为不奇怪了,连一向惯于钻空子、投机取巧的人也将尾巴夹了起来。
尤其使向河渠感到高兴的是薛井林回来了。儿时的小伙伴、运动中又得到他的有力支持,现在,用句时髦的话说就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向河渠是多么盼望战友早日归来呀,今天终于回来了。
上什么船摇什么橹,吃什么饭当什么心,当了队长,噢,不!应该叫革命领导小组组长,就记挂着生产队,薛井林也盼着早日归队呀,幸亏大队革委会去人交涉,工作队才放了他。
两位年轻的老战友心碰心地交换着队里的情况,研究着方法、措施,把经把纡地领导着社员搞秋收秋种,工作更井井有条了。
就在这时候周兵受凉闹肚子,不得不从积肥阵地上退下来,薛井林要带突击队走,向河渠挡住了,他说:“井林,我去,你在家坐镇。”薛井林坚持要去,他的理由是家里的工作向河渠抓得蛮好,索性一竿子到底有利。向河渠说:“家里的工作你抓我抓都一样,下滩我去比你去好,你有胃病,吃不消。”
胃病吃不消这是真的。下滩斫草,白天泥里水里在滩上奔波忙碌,渴了只好找个水塘捧几口混浊的泥水喝,天已凉了起来,晚上又只能露营在船上,没个强壮的身体是抗不住。下滩苦,谁都知道,身为一把手的薛井林又怎么愿意将苦差事让给别人呢?两人争持难下,还是周兵的话留下了薛井林。是啊,拖着胃病上船,病发了不但干不了活儿,还得有人照料呢。
向河渠走了,队里的生产依然热气腾腾,等到突击队一船草回来时,稻草已分到户头,大场上只剩下留着蒙公房的和牛吃的草和没晒干的稻子了。一切是那样地有秩序:团结组坐在花莲两边拣棉花,跃进组散在田里拾棉花,忠心组与突击队的女队员在出草塘泥拌灰,大场上老会计带几个人在将已干的稻子过秤入库,稻板田里两条牛在耕地。
“河渠,回来啦,辛苦了!”薛井林老远就快步走了过来,高声地招呼着。“没什么,你在家里也不甜啊。”向河渠笑着回答。两双手热情地紧握在一起。
说话间,周兵已将能挑能担的人马带过来了。“哎唷,周兵,你到神,知道船已到了啦?”向河渠笑着问。“哈哈,总象你个近视眼?桅杆我早就看到了啦。”薛井林手一挥说:“走,我们一起运草去。”热烈的气氛感染着向河渠,他顾不上回家,把衣服往花莲上一放,顺手操起不知是谁靠在仓库前壁的扁担,跟着走了。
四队的粮棉产量虽然没有高于往年,但是秋收秋播的进度却比往年好,质量更是超历史:稻子到户实现了干、饱、净;棉花的分级出售受到花站的表扬;集体提留的,草归垛、粮归仓;麦地里垡头打得细,路子削得直,种籽撒得匀,既有带地产化肥的粪肥铺底,又有草塘泥、家杂灰、磷肥拌和的混合盖籽肥,墒沟通一级沟、一级沟通丰产沟、丰产沟通小河,达到沟渠配套、沟沟相通。大队来这儿开了现场会,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四队露脸了。
新气象鼓舞了四队的干群,使他们看到落后不是天生的,他们干得更欢了。肥是农家宝,时近立冬,滩上已无草可斫回来作肥料了,他们将眼睛转向了水下、田埂和家前屋后。“嗨——哎——,一声哪个号子震破天—哎——唷——,震得那个星——星直打颤——哎——嗨—唷——”凌晨三点多钟,南河边就响起了嘹亮的号子声,两部水车,八个突击队员此起彼伏地相互应和着,一阵号子过后,只听得哗哗哗哗的流水声,八双腿飞快地搬动着,两条白龙带着人们的欢笑向远处流去。没捞到车水机会的人们也不闲着,他们有的整理着泥络子、挑泥畚箕,有的扎竹跳、磨大钉钯,天刚放亮,队里上工的红旗还没升,人们就纷纷奔向指定的地点。到河边一看,唷,水还没车干,鱼还在水里游,怎么办呢?周兵嚷开了,“喂,别站着了,先站在边上捞呗。”一语提醒了大伙儿,大钉钯手立刻忙着做阶梯,不等水干,就先在边上干了起来。
早饭后就更热闹了,挑泥的号子代替了车水的号子,种蚕豆的、清沟理墒的、棉田里三找六清的,田埂上铲草皮的,到处布满了劳动的人群,欢乐的气氛洋溢在四队的原野上。
生活不能没有理想,人应当有所追求。失去了理想,失去了追求,生活也就失去了意义,失去了向前的动力。
小学里向河渠的目标是年年当上三好生,长大了象爸爸一样为人们治病;初中时听舅舅说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则想将来考人民大学,当政治家;高中里则醉心于理化实验,想将来当科学家,因而他勤奋学习、刻苦攻读,学业成绩名列前茅,小学、初中、高中,少先队、学生会、班委会,他的职务一直是学习委员,当医生、政治家、科学家是他的目标,治病、治国、搞发明创造是他的理想,这些激励他向知识、向书本、向实验进军。
特殊运动的暴风雨将他原先的理想冲得无影无踪,一度时期内“还爸爸本来面目”成为他的目标,他拼命地抗争,眼看无效也还是不屈不扰,“敢同恶鬼争高下,不向魔王让寸分”既是同学们对他的鼓励,也是他坚持斗争的真实写照,他的毅力是强的,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只要认准了的,坚决干到底。
当生产队会计前他犹豫,因为尽管他愿意象蜡烛一样为人民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但社会现实又使他害怕象爸爸那样好心没好报。群众大生产的热潮、小伙伴们的齐心协力鼓舞了他,他的精神振奋起来了,决心要同大家一起改变生产队的穷困落后面貌,将四队建成一个美丽富饶的社会主义乐园。
理想有了,如何才能变理想为现实呢?白天他参加组里劳动,边干边同人们议论远景规划;晚上他到社员家去串门儿,请大家出主意;回家了,就住妈妈、妻子做针线的灯光写规划草案,妈妈和妻子睡去了,他还在写。《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将四队建成政治经济双飞跃的先进集体》饱含着他的心血写成了。妈妈和妻子成为第一批读者。
他眉飞色舞地描绘着想象中四队的将来,那时候人们的思想将在毛泽东思想武装下真的红了起来,人人都一心扑在公字上,在大家的努力下粮食亩产超一吨,棉花亩产一百五十斤,每人平均分配一百五十元,猪满圈羊满栏,队里搞起了养蚕、兔、羊、鱼等养殖业,编柳条筐、草帽辫、草包等编织业,建起了豆腐坊、粉坊、磨坊,用上了手扶拖拉机、插秧机、水泵,不再用人工碎垡、插秧、车水了,在更远的将来……
凤莲不识字,她不懂“精神变物质”,也不完全懂得丈夫所讲述的“突出政治的方法”“大寨记工的原理”“以副养农、以农促副的辩证关系”,但看到丈夫兴高采烈的样子,听到热情洋溢的话语,她高兴地笑了。结婚以来,丈夫从来不曾这样地兴奋过,即使在公爹被平反的日子里,他也曾高兴过一阵,不知为什么过后又凉了,那是为担心什么秋后算帐,而今他又开朗了。他说的那个将来,要能实现当然好,娘家队里皮棉一百七十斤呢,他才说一百五十斤,只要齐心,是能收得到,就是收不到也不要紧,只要他心情开朗,不常常愁云满面的,就什么都好了。
儿子的规划,向妈妈听得挺认真的。老秀才的女儿、老院长的夫人知书识字也识理,她不象儿子那么一厢情愿。不错,儿子规划中的措施要是真能实现的话,劳动效率、生产力和经济效果会起明显的变化,但是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告诉她这些是不容易办到的。难哪,百姓百姓,心能归拢吗?毛主席的话大家真能个个照办?……不过她没有对儿子这样说,仅以慈母的微笑注视着儿子,听他讲述,同媳妇一样,她也盼着儿子心情开朗,她不愿去泼冷水。
都恨不得将生产队在一天内建成共产主义的新班子很快通过了向河渠的建议,并派有关系的社员去蚕种场联系编结蚕簇业务,跟鞋帽厂订草帽辫编结任务,跟药厂订柳条筐的任务,同时召开社员会,将领导组的决议草案提交社员会讨论,大家轰轰轰烈烈地讨论了几个晚上,提了些修改意见,决议就形成了。
根据决议,生产队进一步进行整顿。整顿当然主要从思想路线入手。领导组带领大家学习毛主席的有关著作,联系实际进行“斗私批修”。
也许有的青年朋友要问什么叫斗私批修?那是特殊历史条件下的做法。在那史无前例的年代里,史无前例的事儿可就多了,最为普遍的是不管干什么,都要带有毛主席的话,比如组织生产吧,无论是工业生产还是农业生产,一律称之为“抓革命促生产”,这“抓革命促生产”六个字就是毛主席的话。“斗私批修”呢,也是毛主席的话,它的含义一般包括自我批评和相互批评。顾名思义,斗私是同私心杂念作斗争。这私心杂念就可能是自己的,也可能是别人的,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都要斗。斗争的目的是为了批修,批判修正主义。打着这面旗帜,可以开展正常的批评和自我批评,也能用来整人、排斥异己。红星四队班子开展的这场运动,目的在于去掉防碍集体向前发展的思想和作风。
斗私批修,几年来全国各地都在搞,四队也不是第一次,而且实实在在地说自从新领导班子成立以来事实上也没有发生多少损害集体的事情,所以几个晚上的活动主要地订了一些防范性公约,当然各人也谈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忽然周兵告诉向河渠一个情况,据反映几天前本队有人偷了大队林场的两棵丁刺槐;下滩斫草时有人乘周兵去与有关场圃联系工作之机,盗卖了随船带去的小麦。
“什么人这样大胆?”向河渠气愤地问。周兵说:“不要问是哪一个,现在是该怎么办?”
领导组成员会上就这个问题进行了讨论,向河渠主张如果当事人不能主动认识错误改正错误,就应采取几项措施,一是要将这种人在大寨评工中列为三等,因为他违反了“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的原则”,二是要退赔,三是要责成检讨。
周兵完全赞成。谁知一直最为激进的薛井林却出人意料地表示:事已过去了,不必穷追了,树是大队的,碍不到我们,小麦也没几斤,正面教育教育,不要小题大做了。
听了这种说法,向河渠感到愕然:咦——,他怎么啦?修订老制度时,他的态度比周兵还偏激,有些制度订得那么硬,比如上工,迟到五分钟就要扣一个工时,忘带语录本就要打八折,难道这偷东西比迟到五分钟、忘带语录本还要微不足道?不过不管怎么说,向河渠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周兵和其他成员都赞成,薛井林只好服从多数。
政治操,这又是运动中出现的事物。向河渠嫌每天集中太浪费时间,就下放到劳动组去上,薛井林回来后觉得不好,又恢复到每天集中上。这一天的政治操上,薛井林反复讲述了斗私批修的重要性,号召大家要认真学习,活学活用,但对领导组的新决议却只字不谈,他说:“向会计,下面请你说说。”
“好的。”向河渠在队列里应声说,“昨天领导组遵照毛主席的‘总结经验,发扬成绩,纠正错误,以利再战”的教导,对前一阶段的思想整顿工作进行了认真的总结,一分为二地分析了成绩和问题,作出了新的决议,现将决议内容传达如下。”在传达内容后提出了希望。
在规定期限内参加偷卖小麦的孙保国、陆锦祥在政治操上作了检讨,主动退出了赃款。谁知这一执行决议的行为却受到夏振森、卢富贵的埋怨和辱骂,夏振森还恶狠狠地骂道:“孬种,你不说能吃了你?反革命、走资派的儿子敢怎么样?咬你个屌。”消息传到周兵的耳朵里,第二天政治操上他不点名地对这事进行了批评,并提醒当事者注意决议规定的期限。
偷捞是四队的歪风之一,从来没有受到过有力的制止,运动期间这些尊神又成了造反派,有几个人也想学城里夺权,就私下里组织个影子内阁,只是由于名声太臭,都是造反派的大队红农也不屑支持他们,这才不得不放弃了念头。不过由于老社长一向不闻不问,他们也就毫无畏惧。
诚然这几位也不是江洋大盗、惯偷神贼,大不过偷几棵树、几袋粮,小不过偷几网鱼、几捆青蚕豆、青黄豆,而且大都偷公的,名声是不好,民愤却不大。新领导班子成立后,基本上没偷集体的东西,这一回也只偷了二十多斤小麦,至于丁刺槐又不是本队的,因而对队里的决议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决议一旦当众宣布就必须执行,评工会上向河渠点了夏振森、卢富贵的名,指出按决议他们两人无疑被降为三等,所偷的树责成送回大队,偷卖的小麦按贸易价的一倍半计价归户,树不送去则按每棵一百元在当事者年终分配中扣除。话刚说完,夏振森、夏金花、卢富贵等几人大叫大嚷,夏振森还掳起了衣袖,朝会议桌前挤来。
“干什么?夏振森!”周兵猛然站起来厉声责问。“欺人,敢欺人,翻了天了!”夏振森还在向前挤。“谁说偷的了?拿证据来。”“陆锦祥自己偷卖的,我们不知道。”……
“啪”周兵一拍桌子吼道:“都给我住嘴。”同时一步跨出凳外,迎着夏振森走去,边走边说:“你掳衣捋拳可是要打?要打到门外去,我来同你试试。”
“喂,喂,都给我静下来,静下来。”薛井林站起来高声说。大家静下来了。“这是领组的决议,不是向会计的个人意见。”薛井林两手撑着桌子说。 “屁话。”卢富贵嘀咕着说。“下面听向会计继续说。”
“别忙。”周兵回到会议桌旁说,“我先说几句。我周兵的脾气大家都知道,一向服软不服硬。十七岁参加队委会,就欢喜碰硬钉子打抱不平,从来不怕刺头儿。既然大家选我当个副队长”话没说完,有人叽咕说:“谁选你啦?”
周兵眼睛一瞪说:“谁在叽叽咕咕的?你不曾选是不是就不服从我的领导?要是不服从,你可以直说,离了你我照样当干部。”
见周兵说出了格,向河渠用脚踢踢他,他会意了,接过先前说的话头说:“我们穷怕了,所以我们想带领大家一齐苦干,甩掉穷帽子,有人要拆台,同我们唱对台戏,那是不行的。我说到老实,队里的制度你服从的要遵守,不服从的也要遵守。有人说咬他的屌子,这个谁都有,他的留着他自己咬,我们不咬你的屌子,但要你老老实实地听指挥。有人喜欢骂,今后订个制度,骂一声罚一分工,有人要打,谁敢打井林打河渠,我请他汗毛上装金。要打我随时可以,老实说我当民兵排长就开始练石锁”
见向河渠又在踢他的脚,知道自己又扯远了,他皱皱眉说;“咳,向会计在踢我,怪我离了题。”“哈哈”“格格”“嘻嘻”会场上传来笑声,空气活跃了。周兵笑着说:“我是个大老粗,不象井林、河渠有文水,我的意思是说队里穷,大家要一条心,不能三心二意的。下面请向会计说,他是个文人。”
“各位,宣布处理决定是我受领导组的委托,有不同意见可以提,但要心平气和。至于家父的政治身份历史情况等,局革命委员会有文件、社会有公论,当然大家可以议论,但是与领导组无关,哪怕家父真是反革命,这决议也应该执行,两码事不要混在一起。这次的评工,是按照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的原则,按照制度”向河渠将评工的方法、标准向到会的社员再一次作了详细的说明。
回家后,向妈妈问儿子:“决议照理不是应该由队长宣布吗?怎么要你来说呢?”“井林说会议记录在我这儿,就由我说,他主持会议。”
“这是个借口,他明明知道决议一公布肯定会闹起来,谁公布跟谁闹,这是常识。还有会上那么乱他为什么不制止?”“制止了呀。”“那在周兵后头了。孩子,你听说过夏振森揪你二伯的事吗?”“听说过,好象也是为扣工分。”“是的。这一回要不是周兵挡住,他会不会揪你打你?”
“敢打干部?”凤莲惊疑地问。“这种人无法无天,果园的门卫就被他打过。那一天要不也是周兵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往后一拽,要不是他妈呼喝,难说你二伯不被打。”“哼,我手里也不托着豆腐。”向河渠气愤地说。
“你一动手就不对了,干部哪能打人呢?”凤莲说。
“敢于真打你,倒不一定。莲子不知道,河渠他从会走路开始就练武健身,队里只怕没有人不知道,另外还有个周兵帮着,不敢真打。到是你们内部,我担心你们干部不一致。”向妈妈担心地说。
“不会吧?”“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你姐上次不是说过,白居易说‘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难说啊。”……
是啊,明明是应该给予处分的事,井林为什么认为小题大做呢?会上闹起来了,他为什么制止不力?对于生产队的过去,他不也是锐意改革的么?为什么这一回变了呢?向河渠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评议粪肥质量前,周兵忽然问:“向会计,你家向玲说全县武术比赛你还得了第二名,是真的吗?”向河渠告诉他,不是全县武术比赛,是中学生散打比赛。周玉明说:“那也了不起呀。”向河渠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不怕苦,加上肯动脑子,谁都可以学的。周玉明问可不可以教他们?向河渠说教是可以教,只是年龄嫌大了些,身骨不那么柔软,难度大一些。
杨冬根说:“说得对。向会计是从会走路就开始学的,我也是从小就学的,那种苦不是个个都肯吃的。”向河渠说:“是啊。你们都知道我四岁还不能走路,能走路了,爸就训练我学武功以强健身体,单是个站桩就够累的,可又没法。不说这些了,我们来评评这些样品吧。”
“哎——,向会计,今天晚上在家等我,有桩事要跟你说。”周兵转移了话题说。“好的,我等你。”
周兵要说的事是薛井林要娶夏金花为妻。向河渠不大相信,因为薛井林的对象是罗翠华。
罗翠华的父亲罗玉成叫向泽周为三舅。是从哪儿扯来的关系,向河渠不知道。罗家的儿子罗国华和几个女儿见了大嫂都叫表婶却是真的,只是见了河渠不叫表叔,大概是年龄都差得不多的原因,因而扯起来罗翠华还是向河渠的表侄女儿。也住在本队,与薛家只隔个夏家。
两家结亲好多年了,薛家建房,罗翠华做小工、帮厨,忙得汗流浃背;罗翠华的爸爸生病住院,薛井林象儿女一样去服侍,死了戴孝,两家没听说有口角纷争,一切都还正常,这是其一。
其二,夏金花的对象周玉明也在本队,周家已送了日期礼,喜期定在腊月二十二,怎么可能情况突变,变成薛井林的人了呢?再说了,这夏金花与周玉明的明来暗往,差不多不避嫌疑,双方家长也不干涉,就差吃喜酒了,薛井林怎么会要?不怕周玉明记恨?不怕乡邻笑话?
其三,两个女人放在一起比较,容貌上夏金花稍微好看一点,罗翠华也差不了多少;论两家的名声,罗家的家教、家风要胜过夏家,从过日子的角度考虑,娶罗翠华更有利。除非薛井林昏了头,否则怎么可能——
“不信?不信你问问婶婶啊。”凤莲笑着说:“别问我,我不是包打听。我说周队长,人家谁跟谁好管得到吗?难道你也”
“哎呀,小婶婶”“什么小婶婶不小婶婶的,干脆叫我老童得了,省得当小辈的不服气。”
“老童,叫你老童?你多大,就称老?”“是这样”向河渠解释说:事情出自于童凤莲做姑娘时生产队长的一次口误,引起一阵轰笑,后来大家纷纷以笑话的口气见面就叫她老童,慢慢地叫惯了,不问老小都这么叫她,以致她的本名到不怎么被人理会了,哪怕与哥哥走在一起,听喊老童,答应的准是她。
周兵呢,只比向河渠小两岁,让他叫向河渠为叔叔叫童凤莲为婶婶,还真叫不出口。向河渠好办,称会计,“婶婶”怎么办?就在前面加上个“小”字,如今好了,叫老童。就从周兵开始,“老童”在四队就渐渐漫延开来,直传至变成名符其实的老童,由老童到老童姐,老童婶,老童大妈,老童奶奶,叫凤莲的到反而少了,这是闲话,扯过不提。
当下周兵说:“如果井林真的成了夏家的女婿,麻烦就大了,不就变成另一个老社长了吗?”
提起夏家就让周兵恨的牙痒痒,因为他妈就曾被夏家扯掉头发,摁到槿树篱笆下去吃屎的,那时他小,只能哭喊撕掳,打不过人家。夏家之所以能在本队成为一霸,打人骂人偷捞,没人敢惹,就因为有老社长撑腰。
老社长为什么要撑腰?为财?不象!因为夏家家境在全队而言,比起来处于中下游,同样穷。人们背后议论的是色,夏家女人多。当然了,传闻毕竟是传闻,谁也拿不出个真凭实据来。不过也难怪人们怀疑,打人骂人偷东西,不论在哪个队都是不道德的,身为共产党员、老村长、老社长、老队长的卢福全为什么不管?没财可图,不图色,凭什么罩住人家?更何况因色受他保护的还不止一家呢?
好不容易盼着歪风邪气的保护伞被拿掉了。薛井林要真成了夏家的女婿,夏家岂不是又有了保护伞么?周兵郑重其事地前来告诉向河渠,倒不是为他与夏金花有私情,他可从来没指望要人家,而是担心这一点。
周兵担心,向河渠又何尚不担心?要是薛井林真同夏金花好上了,夏家就成了皇亲国戚,这个问题——
“怎么了,人家跟谁谈,碍你什么事?”见向河渠满腹心事的样儿,凤莲边洗碗边问。“是有关系啊,莲子。你想过没有?”向妈妈插言说,“要是队长成了人家圈子里的人,河渠的工作好做吗?这一回要是队长挺出来,夏家敢这么闹吗?”
关系到丈夫的工作,凤莲也心焦起来,她问:“该怎么办呢?”向妈妈笑了,她说:“办法是有,只怕河渠不肯这么做哇。”
向河渠连忙说:“只要有好法子,为什么不照做?”“要是事情是真的,你只要不事事那么顶真就行了。”“不行,妈。那样做上对不起党和毛主席,下对不起全队的社员,我不能在其位不谋其政。”
“孩子,你听我说。”向妈妈苦笑笑说,“妈妈是知书明理的人,妈妈又是饱经风霜的人。世事有是非清浊之分,在我们向家门里不做非礼之事,这是家规。你如果做了对不起父老乡亲的事,我们也不依你。不过人家做了非礼之事,就只能审时度势,能管的就管,不能管的就不管啊。”
“不对呀,妈,舅舅不是说过‘为天下者不顾小怨’吗?”“是的。但要看在什么时代什么环境中。目前,孩子,就只能用《省心录》里的‘礼义廉耻,可以律己,不可以绳人。律己则寡过,绳人则寡合’。”
向河渠说:“寡合就寡合,为了大家不再受穷,原则还是要坚持的。”“唉—”向妈妈知道争不过儿子,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劝说。就为这,向河渠还以《组长结亲邪恶门》为题写诗说:
组长结亲邪恶门,扑朔迷离暗心惊。新订制度向何去,执行松紧咋把凭?
历来权贵易犯禁,普通百姓多凛遵。紧呢权贵有靠山,松呢穷根依然深。
掌权所为何事来,还不就是为济民?管它前景祸是福,坚持原则且尽心。
其实结亲是传闻,真假还没弄分清。假作真时心早定,即便是真也前行。
其实目下薛井林与夏家结亲只是个传闻,是真是假还在两可之间,家庭的议论是个可能,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呢?听凤莲的话音,她到象真的了解实情似的,关上房门后他就问开了。